我知道,那是这块饱受损辱的土地上的人们呼喊的声音。
时间听得见这声喊,并且相信这里有像老高那样的爱情与企愿,便恩赐这么一种能染红这块土地和天空的花朵给他们,以慰他们对这土地的护爱。
一个老高。
一把小号。
一位从京城娶来的新娘。
一束烂漫的“花儿”。
在荒原的心脏里。
他们互相辉映,互相做伴,像一树亲亲依偎的叶子。
这个春天,又幸逢老高。
那是参加完作协一个会,早晨要赶回西海固。老高从寄居在省城的居所里高着嗓子打电话,几位都听出那声音里沉沉地荷着的苍凉和忍耐。于是记起昨夜约了要去老高家喝酒的,让另一个聚会不该地搅了。
咳,怎么能不去看老高呢。
一位白发的诗人和歌手。
果然一屋子的委屈与寂寥。
老高给我们看一桌子用报纸盖着的一筷子未动的凉菜,看柜子里一瓶五粮液。
他起身冲茶时说:“老伴先我走了。正好一周年。剩下我和一堆‘花儿’。”背影果然孤独。
桌子上有一册相片。就拥在那一堆“花儿”里。
北京女知青青春时穿素花的夹袄,留着撩人的长花辫,一脸笑。老高说:“今天我也回老家,给她扫墓去。”
我就看见一座墓像一条船,愉快地、无悔地泊在西海固的荒山浪谷里。她的坟头上就要插上新折的玫瑰枝了。而她,可知道生命遗在世上的孤单?
在之后的另一天,我的一位也熟悉老高的感伤的朋友,他突然对我说,他觉得在西海固,那最温馨的爱的信仰是在托起“花儿”的风声雨声里。只有那时,你会看见远方的云朵和蓝天,心中恢复起那些稳固的持久的情感。
他说他也得到过一种花,但不是老高的牡丹的“花儿”,而是玫瑰。那是一个节日,送他玫瑰的人在远方给他发短信说,闭上你的眼睛,你将会看到一枝玫瑰。在西海固,你一样可以看见玫瑰,愿有爱的人不管在何方,都永远拥有玫瑰。
沉浸在花朵的甜香围裹中的朋友,他小心地将玫瑰枝插在了旱地里。他每天为它疏枝、浇水。不久,它竟然异样地生长起来,且旺盛繁茂,枝叶间流溢出浓浓的芳香和热烈的光彩。
好一棵壮丽的花树啊。
好像它的每一瓣花叶里都燃烧着如一位女知青或朋友的那位生在西北边陲却长在另一座城市的情人的真诚祝福。
等待瘦瘦的冬天结束
人要学会真实而纯粹的融入现实不容易,寻找一个去处或藏身于心界之内深深的洞穴同样很难。
有人说先学会承受,再设法拒绝。
细想这话,那其实是一个更难企及的生命境界,人往往得不到那样从容不迫的大自在,相反却时时都在受到自身或周围一阵阵袭来的寒冷的威胁。在生命的某些时刻,他们只能靠转过身躲起来,“靠自己身体内某个看不见的太阳而生存”。(托马斯·勃朗语)
我们注意到一群蚂蚁。
除了忙碌,蚂蚁一生都在危机四伏的长长的迁徙途中寻找着藏身的地方。地球多么大呀,可一群微小如粉尘的蚂蚁,却找不到一个理想的栖身之地。
漫长的冬天,我们看不见蚂蚁,它们躲藏在哪里过冬?
有一天,美国诗人勃莱在自由女神像的裙摆一侧,缩成一个模糊的小黑点。他在注视一堆从钢筋混凝土的缝隙里挤出来晒太阳的蚂蚁。他触摸它们的“坚硬的胸膛,那背甲、那沉默的舌头”。他从它们卑贱的躲缩的身体看出潜伏在那里面的焦虑、脆弱与恐惧。蚁洞无一丝着意工事的痕迹,那只是能暂且借以掩身的冰冷透风的水泥夹缝而已。
诗人更深地伏下身。
他大声和这堆蚂蚁说话,声音里带着伤感——
冬天的蚂蚁颤抖的翅膀,等待瘦瘦的冬天结束。
我用缓慢、笨拙的方式爱你,几乎不说话,仅有片言只语。
是什么导致我们各自隐藏生活?
当我们藏起伤口,从一个人退缩到一个带壳的生命。
这一定是那蚂蚁的方式,冬天的蚂蚁的方式,那些被伤害的并且想生活的人的方式:
呼吸,感知他人,以及等待……
“各自隐藏生活”,这肯定不是生命的本意;等待和谛听门前的寂静也不是蚂蚁们抵抗冬天的唯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