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他有点跃跃欲试,擦拭老物件也没那么勤了,还显得心不在焉。婆婆看出来了,也不说他,她知道他要离开这个家、离开她了。如果他念书念得,初中毕业考上师范,或者继续念高中考上大学,便会真正离开这个家。四个孙儿孙女中,婆婆最稀罕这一个,两岁时得病差一点死掉,他爹妈都冇心医了,是她把他背到城里去找先生医好的,后来他大大两次要把他送人,也是她犟着没让送的。婆婆最心疼他,他也最依恋婆婆,在爹妈身上没感觉到的温暖和爱,在婆婆身上感觉到了。午睡醒来,首先想到的不是妈和大大,而是婆婆,愣一头坐起来,第一声叫出的也是婆婆。母亲也在身边,却没感觉到母爱,也没感觉到安全感,从记事以来,婆婆便取代了母亲的角色。
“出门去念书,想不想婆婆?”
有的下午,挂在楼口的广播响了,他爬上木梯去听广播,婆婆做针线做累了,站起来伸懒腰,走到木梯下问他。
起先他没听见。他在专心听广播,广播喇叭的杂音太大了。
“出门去念书,你想不想婆婆?”
婆婆费力地抬起头,用戴顶针的手指敲着木梯,看着楼梯口的他。她的背驼得越来越厉害,直不起胸,仰望他的样子显得很痛苦。
“我还没有出门呢,我咋晓得?”他一只手扶着红漆已完全被油垢蒙住的广播,随口回了一句。
“砍脑壳的,还没出门,就把婆婆忘啦?”婆婆骂了一句,把下巴放回胸口,明显感觉舒服了许多,语调里充满了爱与不舍。
“想你,走到天涯海角都想你,想你还不行吗?”
广播里的声音被铮铮的噪音淹没了,他把广播往柱头上碰了几下,松开手,从木梯上一框一框下来。他走到片兜边,把嘴巴触在婆婆的耳朵上叫喊道。
“瓜娃子,你把我耳朵震聋了。”婆婆侧过身,在他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说,“好好念你的书,我不要你想我!我也不指望你想我!”
婆婆乐呵呵的,没有一点伤心。他却突然伤心起来,感觉喉咙热烘烘的,有一根棕绳在里面上上下下地拉,毛哈哈的。婆婆的男人(他从来不称他为外公)死了多少年了他也一点不晓得,他只知道解放前就死了、死在绵阳的监狱里,为什么死他也一点不晓得。那时候,婆婆还年轻,却没有再结婚,一个人把母亲拉扯大。婆婆最稀奇他,稀奇他们兄妹四个,然而,这么多年,又有谁稀奇过她、稀奇过婆婆?
他这么想,眼泪便包不住了,觉得自己哗一下长大了。
离通知书上说的开学时间还有十几天,他便在屋里待不住了。他第一次察觉这屋里不是他这辈子要待的,他这辈子要待的是在外头。
有了这个发现,他便不再每天擦拭那些老物件了。他第一次把自己和老物件划分开来,并在一个无人的下午,把自己一直藏在“海底”的几件宝贝取出来,放进了书包。
从这以后,他早晨放驴回来便跑了,直到傍晚该放驴了才回来。婆婆问起,他叫她莫管。连续好几天,完全是平常上学的节奏,也不带午饭,也不问大人要钱。几天晌午的饭桌上看不见他,晚上回来便母亲问起,他这才说他去学校预习了。“预习是啥?”母亲不懂,问他。“预习就是没到学习的时间,预先学习。”二姐嘴快,没等他答话,抢先回答了。这以后便没人再问起,也没人生疑;婆婆要给他和上学同等的待遇——半盅油炒饭,他死活不肯带,说有地方吃午饭。
有一天,婆婆下河淘菜回来,看见院坝边的苹果树下停着辆自行车,以为是她城里的侄子来了,喊了声“定福”,不见回答,又进屋去看,屋里也不见有人。婆婆把筲箕端进厨房搁下,跑出来看自行车,不是他侄子的那辆破旧的永久牌,而是辆八分新的凤凰牌女车。
做针线的时候,婆婆还在纳闷,到底是谁的自行车呢?她注意到院坝里的车辙,密密麻麻,叠加在一起,划出一个不规则的圆圈,泥巴没干透的地方,车辙陷进去很深,不像是一个手艺好的人骑过的。
二姐收工回来,自行车还放在那里,她一看见就跑过去,惊讶得不得了,嘴里啧啧地赞叹不够,手里抚摸个不停。
“这么漂亮!哪个的自行车?”二姐不会骑自行车,还是一屁股坐了上去,学着会骑的人假老练地蹬起脚踏板。可惜车上了锁,脚踏板蹬不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