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差不多每个圣诞节他都要出版一本童话,献给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小读者。
帕乌斯托夫斯基在《夜行的驿车》中讲述了一个安徒生的故事:在孤独的旅途中,安徒生遇到了爱他的美丽女子埃列娜·葛维契奥里。她爱他,他也爱她,但他还是拒绝了她的爱——
“谁知道呢,说不定由于这爱情,他那五彩缤纷的一连串童话将黯然失色,悄然离去,从此再也不回来。到那时,他的生命还有什么价值可言!”
安徒生的一生写下了二十本童话集,一共一百六十八个童话和故事。在他逝世前曾经说:“我为我的童话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要说,是大得过分了的代价。”但是,他也得到了丰盛的收获:他以一个人的力量,提升了丹麦文学在全世界的地位;他以一个人的想象,创造了一个充满爱与幸福的童话天堂。
一位安徒生身边的朋友指出,“他的日常生活状态就是悲伤”。晚年的安徒生,尽管名扬四海,但依然没有摆脱贫困。一八七四年,去世的前一年,饱受肝癌折磨的安徒生收到了一封读者的来信。信来自遥远的美国,是一位上小学的小女孩写来的。信中附有一张一美元的钞票,以及一份刊登着安徒生身体病弱、贫困潦倒的消息的报纸剪报。不久,更多的孩子纷纷寄来了小额的钱款。安徒生感动得泪流满面,“我以小语种写的故事,居然能够在距祖国如此遥远的地方找到这么多的读者”。
英国文学评论家高斯来到丹麦,见到了濒临死亡的安徒生,他描述说:“一个高个儿、上了年纪的绅士,身穿整套的褐色西装,戴着一顶颜色同样深浅的鼻烟色卷毛假发。”高斯接着写道:“那一瞬间,我好像被狠戳了一下,他那张古怪丑陋的脸和手,他那极长的令人眩晕的胳膊……汉斯·安徒生的脸是一张农民的脸,长至一生的感性和文化生活也没有能够从他的脸上移去泥土的印记。”
公元两千年的春天,我曾经在哥本哈根的街巷里寻访安徒生当年居住过的旅馆。还是几百年前的石板路,还是尖顶的小楼,还是明亮的黄墙。就在那间仄仄的小屋里,没有钱买煤生火的安徒生,裹着毯子写下了《海的女儿》、《拇指姑娘》等脍炙人口的故事。他忍受着寒冷和饥饿,眼睛里却闪烁着爱的光芒。
安徒生的写作增添着世间的爱,抵抗着世间的恶。在他的作品里,找不到冷酷、嘲讽和绝望,对于有缺陷的人性,他也仅仅给予温和的批评。在他的作品里,流淌着明媚的阳光和蔚蓝的海水,散发着炭火般的温暖。他给孩子们梦想的勇气,孩子们则努力在人间实现梦想。
我在纪念馆中看到了安徒生的照片,丑陋、寒冷而忧伤。这时,我忽然想起了高斯的形容——是的,这是一张“农民”的脸,这是一张烙着“泥土的印记”的脸。安徒生一辈子也没有背叛土地。他自己身处苦难中,却从来没有放弃过对爱的追寻。
他的写作是沐浴在爱中的写作。
他的人生是沐浴在爱中的人生。
他是一棵受伤的芦苇,却永恒地挺立着。
是爱,让安徒生最终战胜了苦难;是爱,让安徒生在临终之前感到自己的一生是“幸运的”。
安徒生,一个卑微的鞋匠的儿子。
安徒生,全世界儿童共有的父亲。
安徒生的文字,是一双温暖的手,伸向一双又一双寒冷的手。
安徒生的文字,是两瓣湿润的唇,亲吻着干裂而苍白的嘴唇。
这正是我所景仰的写作。
这正是我所景仰的生活。
二
当希特勒神气活现地夺取政权、纳粹在国内推行恐怖统治的时候,德国年轻的神学家朋霍费尔正在大洋彼岸的美国讲学。
他公开地抨击纳粹主义。
他是安全的。
然而,他为这种安全感到耻辱。
“我来美国实在是一个错误。”朋霍费尔在给朋友尼布尔的信中这样说。他决定立刻回国。他清楚地知道,在这个时刻回国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更深切地意识到,“假如此时不分担同胞的苦难,我将无权参加战后生活的重建。”
他听到有一种声音在呼唤他,宛如太阳在呼唤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