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 1985 年的夏天是唐婶最为快乐的时光。那年,矿上电影院热映《少林寺》 ,人山人海,可谓一票难求。唐婶把很少来往的亲戚请到矿上,凭着唐叔工作的便利,让他们把一个和尚的故事饱饱地看了三遍,看得她小侄子整日做出武打的动作,嘿嘿嗬嗬地蹦跳个不停,像安装了弹簧似的。她的外甥女不愧为戏曲世家子弟, 竟然能完整地把《牧羊曲》唱下来,而且唱得很好听。那让唐婶颇为扬眉吐气,说话也响亮多了。多年后,我曾两次采访过那个外甥女。第一次,她已经是小城剧团的当家角儿,主演的大戏获得全省大奖。她载誉归来,谈起她的艺术人生,还提到了煤矿的电影院。第二次,她是作为创业之星接受采访的,那时小城剧团已解散,她领着一班姐妹上山下乡唱戏,跳跳并不完全赤裸的脱衣舞,混得有声有色。当然,那只是那年夏日电影的副产品。那场电影给矿区带来了新的气象 : 一是“日出蒿山坳,晨钟惊飞鸟”的歌声在矿区此起彼伏,二是有三个矿山少年离家出走了,留下纸条说是要去嵩山少林寺学武术去。这些结果都是唐婶始料不及的。
唐婶也无法预测儿子唐龙会失踪。录像厅被淘汰后,唐龙整天骑着摩托车飙在矿区与银城之间的柏油路上,呼呼呼,身边围起短发文身的小弟,倒卖起煤炭水泥钢铁啥的,摩托车后座频繁地换着女子,就像一股捉摸不定的风。又过些日子,摩托车废弃了,他在银城长期包房,开始跟官员朋友和老板同道赌赌钱,奓着翅膀扑腾,走马灯似的办企业,昨天开公司今天办厂明天开矿,却欠了高利贷一屁股债。1993 年的春天,唐龙来找我,说他要去南方了,他的朋友在那儿有个BP 机生产项目需要他加盟。他戴着鸭嘴帽,大腹便便,眼圈发黑,眼窝里有着倦意。他说他一定会咸鱼翻身的,说得笃定而不容置疑。我只是淡定地看着他,没说什么。我知道他从不会向我借钱,而且怎么劝都没用。我也知道南方并非遍地黄金,之前唐凤先行南方,就铩羽而归了。我更知道“投资”是个发热的词,满大街都是发家致富的好项目,有人想把海水变成石油,有人大卖月球上小地块土地所有权,那个叫 BP 机的电子通讯器械相对而言比较靠谱。再说,唐龙是单身,孑然一身也无东西可骗了。我还能说什么?
我记下唐龙出行的日子,赶去火车站送他。他又像以前一样拍拍我的肩说 :汉奸,我要走了,你要照顾好我老妹哦,说着就跳上了车。当绿皮火车开动时,我眼睛一热,心里忽有所悟 : 我以前以为那是唐龙把他妹妹托付给我, 想让我跟唐凤结婚, 这会儿想来,其实他是把他的父母托付给我了,他那张犟嘴是说不出要我帮他照顾父母的话儿的。火车渐渐消失而去,唐龙就此没了消息。后来,BP 寻呼机满街嘀嘀响起时,我一听到那蟋蟀般的叫声,眼前就会浮现出唐龙的脸。我一直拒绝使用寻呼机,直到那种电子玩意儿昙花一现消失后,才慢慢不再想起唐龙。
唐龙失联后,唐叔更爱四处蹓跶了。唐婶爱翻看旧影集,盯着唐龙的照片,一会儿抹眼泪一会儿笑,就这样越看越迷糊,变得丢三落四、邋里邋遢了。我和唐凤最终确定唐婶患上老年痴呆症,是在她突然抱住我喊龙儿时,她喊得欣喜若狂,喊得又哭又笑,半晌才平静下来,痴痴地坐着,嘴里哼起黄梅调 : 郎对花姐对花 / 一对对到田埂下 / 丢下一粒籽 / 发了一颗芽——她嘴巴轻动着,可吐字清晰,就像在嗑瓜子,唱着唱着嘴角就流出了口水。唐凤用手掌捂住脸,半晌说了一句 : 老年痴呆了……也好!这样能忘掉一些事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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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城邮电大楼钟楼敲响九下前,我已在火车站广场抽了五支烟,在电线柱上看了五张寻人启事,一筹莫展快焦头烂额了。钟声传来时,我遥望着远处的钟楼,想起教堂,忽又想起矿区岭上的碉堡来。那个碉堡是当年日兵留下来的,立在岭上的样子恍若矿区的教堂。少时黄昏, 唐叔常骑车带着我去那儿,他在空空的碉堡里呆呆地坐着像个参佛的和尚,我就满地找子弹壳儿。我忽然觉得唐叔一定去了那儿, 激动起来, 赶忙打电话给唐凤,连声对她喊 : 碉堡!碉堡!唐凤问了问我所在的方位,就挂断了电话,不一会儿,她和她的丈夫方总就开车来了,用喇叭把我唤进车里,急急地向曾经的煤矿驶去。
月光很好,熟悉的山野愈来愈近。我们驶到当年矿区的所在地,那儿再也不是煤灰飞扬的矿山,曾经灰旧破败的建筑物像是被风吹去,摇身变为成行成片的树林了。车子缓缓移动,我们沉默地看向车窗外,却找不到当年的矿工俱乐部、子弟学校的位置,幸好碉堡还鹤立鸡群地立在岭上。我们下了车,踩着山径向碉堡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