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刺比兴,本来就是中国文学的重要内容。翻开《诗经》,其小序中标明或讽或刺的作品,可以说比比皆是。不过,儒家诗教讲究的是怨而不怒,温柔敦厚。所以,“《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史记·屈原列传》)巴蜀文风则不同,早在汉代,就形成了“未能笃信道德,反以好文刺讥”(《汉书·地理志》)的传统。《华阳国志》则称其“俗好文刻”。巴蜀文风正是以其尖刻辛辣,显示出它独特的叛逆色彩。
最足以体现巴蜀文风刺讥特色的,应该是汉代的民谣。安帝时,中郎将尹就入川讨羌,而滋扰百姓,甚于叛羌。百姓用谣谚讥刺他:“虏来尚可,尹将杀我。”揭露官军的横暴凶残。汉末吏治腐败,百姓作诗以讥世道:“混混浊沼鱼,习习激清流。温温乱国民,业业仰前修。”将当时的世道比喻为混浊污秽的沼泽。并公开斥之为“乱国”。桓帝时,巴郡太守李盛贪贿。百姓作诗讥刺他:“狗吠何喧喧,有吏来在门。披衣出门应,府记欲得钱……”大胆地揭露和尖刻地讽刺了统治者的横征暴敛。后来苏轼讽刺时政的诗歌,“如今风物那堪画,县吏催钱夜打门”(《朱陈村嫁娶图》)就有此事的影子。
汉代巴蜀文人的创作,也不乏讽喻刺讥的成分。司马相如的赋,虽然“以锦绣为质”,但曲终奏雅,篇末都寄寓讽谏之意。《子虚》《上林》二赋,铺陈夸饰,“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讽谏”(《史记》)。扬雄则明确主张“赋者,将以风也”。他的《解嘲》,讽刺世俗钻营的丑态:“天下之士,雷动云合,鱼鳞杂袭,咸营于八区。”他揭露当时的官场风气:
当今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师,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俯眉。言奇者见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谈者宛舌而固声,欲行者拟足而投迹。
汉朝以察举取士,各级官员却高高在上,傲慢骄横。所以,有志之士,缄口不言,势利之徒,却步趋逢迎,飞黄腾达,如鱼得水,讽刺的辛辣,宛如一幅官场百丑图。
唐代诗人中,叛逆精神最突出的,当数陈子昂和李白,这两颗巨星都出自巴蜀。陈子昂满怀治世的幻想进入仕途,却遭到了武氏集团的迫害打击。满腔激愤,形于诗歌,自然具有强烈的批判色彩。其《感遇》诗中,“圣人不利己”一首,讽刺武则天的佞佛,“圣人秘元命”一首,讽刺武氏集团制造符应谶纬的欺骗性。“荒哉穆天子”,讽刺统治者的腐化豪侈。“呦呦南山鹿”,讥刺冤狱的枉滥。至于李白,以傲岸不群的性格,自然难以为世俗所容忍。一腔热血,满腹愤懑,表现为对黑暗现实的尖锐抨击。他敢于嘲笑封建社会的圣人。“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他敢于蔑视前代的圣君,“尧舜之事不足惊,自余嚣嚣直可轻。”他敢于指斥当朝的权奸李林甫,“奸臣欲窃位,树党自相群”。他甚至敢于指责当朝皇帝唐玄宗,“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他鄙视那些得志的小人:“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他也痛恨那些踩着士兵的尸骨飞黄腾达的军阀:“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他对人妖颠倒的现实社会充满了激愤之情:“鸡聚族以争食,凤孤飞而无邻。蝘蜒嘲龙,鱼目混珍。嫫母衣锦,西施负薪。”(《鸣皋歌》)诗人鞭笞的锋芒遍及丑恶世间的一切阴暗角落。
如果说李白的愤世嫉俗以火热的激情倾泻而出的话,那么,苏轼的刺讥时政,多表现为冷峻的嘲讽。他讥刺榷盐法对百姓的残酷盘剥:“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明明是百姓穷得吃不起盐巴,他却说是像孔子那样,听了美妙的韶乐,“三月不知肉味”。他讽刺“青苗法”:“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强行抑配的高利贷款,没能促进农耕,却制造了一大批盲目流入城市、游手好闲的庄户子弟。他讥刺当时庸人得道的官场:“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正直的人步履艰难,庸才却能位至公卿。强烈的愤世情绪,却用一种近乎玩笑的嘲讽表达出来。真是嘻笑怒骂,皆成文章。
明代杨慎也是反骨嶙峋的骨硬之士。为反对明世宗改定大礼,为其生父主祀尊号,敢于同二百多名大臣伏阙请愿。他的不少诗文,就敢于直接指斥当朝皇帝。《即事》一诗,讥刺明世宗改定的新礼:“舜殿夔龙新礼乐,汉家董贾旧衣冠。野人自喜从先进,谗说谁甘作庶顽。”《无题》一首,讥刺明武宗微行冶游:“石头城畔莫愁家,十五纤腰学浣纱。堂下石榴堪系马,门前杨柳可藏鸦。景阳妆罢金星出,子夜歌残璧月斜。肯信紫台玄朔夜,玉颜珠泪泣琵琶。”武宗宿妓于宣府,为一时丑闻。本篇将邪狭莫愁与景阳宫苑联在一起,矛头是很明显的。篇末再以昭君的出塞,警告其淫游亡国的危险。《和后斋即事二首》,讥刺明世宗迷恋长生之术:“山中宰相洞中仙,白犬黄鸡上碧天。圣主恩深汉文帝,不教栾大藁街悬。”方士们以进丹砂,飞黄腾达,鸡犬升天。汉武帝尚且能诛杀骗术败露的方士栾大。世宗却甘受欺骗,一味庇护。其昏庸之态,无以复加。
陈、李、杨诸人,敢于将批判的矛头对准皇帝,在封建时代,相当大胆。但他们的讥刺,只能采用影射讽喻的方式。真正敢于点名痛骂当朝君主的,恐怕只有一个邹容。在《革命军》一文中。他敢骂康熙、乾隆为“二民贼”,骂慈禧为“卖淫妇那拉氏”,骂光绪为“载湉小丑”。同时,邹容批判的矛头,不仅仅停止在一家一姓,指向的是整个封建专制政体。他痛斥秦始皇以下所有的专制君主:
自秦始统一宇宙,悍然尊大,鞭笞宇内。私其国,奴其民。为专制政体。多援符瑞不经之说,愚弄黔首,矫诬天命,揽国人所有而独有之,以保其子孙帝王万世之业。
对封建专制政体的社会基础,尤其是那些甘心为奴、蝇营狗苟的世俗之士,所谓“汉学家”“宋学家”“词章家”“名士”者流,他也痛下鞭笞:
汉学者流,寻章摘句,笺注训诂,为六经之婢,而不敢出其范围。宋学者流,曰守其五子《近思录》等书,高谈其太极、无极、性功之理,以求身死名立,于东西庑上,噉冷猪头。词章者流,立其桐城、阳湖之门户流派,大唱其姹紫嫣红之滥腔排调。名士者流,用其一团和气,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声音律,六品官阶,七言诗句,八面张罗,九流通透,十分应酬之大本领,钻营奔竞,无所不至。
诋诃世俗,可以说是辛辣尖刻。巴蜀“俗好文刻”之风,发挥得淋漓尽致。
巴蜀文风如此锋芒毕露,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就作家本身而言,他们不仅仅是文坛上直言不讳的“牛虻”,在生活中也是敢于抗争的斗士。他们的经历,大都充满了强烈的叛逆色彩,他们的生活,也大都坎坷不平。扬马晚年免官闲居,陈子昂被害狱中,李白长流夜郎,东坡流儋耳,升菴流永昌,邹容竟瘐死于监狱。除此之外,宋代苏舜钦以耿直遭诬,废居苏州,清代李调元以“浮躁”之罪,被流放于伊犁。被砍头于西市的“戊戌六君子中,四川人竟占了二位——杨锐、刘光第。上述这些人物,他们的经历虽各不相同,他们的性格,却有一脉相承的地方,那就是排除了封建时代温柔敦厚之类虚伪的道德准则,嫉恶如仇的刚直品格。而这一点,正是四川人优秀的文化基因。
影响四川人内在性格形成的因素当然很多,不过就叛逆精神而言,值得注意的至少有两点。其一,四川的先民,大多来源于被迁谪的罪人。据史料记载,秦汉时期,四川为流放之所。商鞅被杀,尸佼逃入蜀。嫪毒被刑,舍人迁蜀者四千余家。吕不韦败,与家属并迁于蜀。秦并六国,徙其豪侠于蜀。扬雄祖先,以避仇入蜀。李白之父,以逃罪入蜀。苏轼祖先,为苏味道贬蜀时所遗。其二,四川山川险阻,同样影响人的性格。《汉书·地理志》根据蜀中物产的丰饶,推论蜀入“轻易淫伕”。而蜀人的“柔弱褊厄”,则应当归于视野的险隘。《华阳国志》以蜀人“质直”“戆勇”“俗好文刻”,也是从地理条件寻找原因。《水经注》引袁山松语,以三峡“地险流绝,故其性亦隘”。换句话说,四川人的斗争精神,不正是在同险恶的自然环境的抗争中锤炼而成的吗。独特的自然条件,独特的人文环境,养育出一代代铮铮铁骨,培育成代代相承的叛逆文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