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一场场雨后,小溪畔、池塘边、稻田里,青蛙们开始了它们的歌唱。歌声此起彼伏,雄壮洪亮,传播得很远。这是雄蛙们组织的大型演唱会。它们各自扮演起不同的角色,似乎有领唱、合唱、伴唱,使大合唱既具撼天动地的磅礴之力,又有愉悦心灵的音乐之美。这样的歌唱,已近乎于经典,人们也会驻足欣赏,想必那些同样渴望爱情的雌蛙们,是不会无动于衷,错过这个不收费的婚介机会的。
秦岭的话语何其多啊,我能写出的还不到它的冰山一角。秦岭自古有高人。我曾向一位寺院的住持讨教:“秦岭在说什么?”“阿弥陀佛——”他的回答高深得令我一头雾水,远不如奶奶的解释简洁明了。我写过一首题为《水声》小诗:
河水有说有笑
以我们听不懂的话语
但我们十分自信地假装听懂了
从古,到今
从圣人到凡人
秦岭的秘密何其多啊,它的语言无疑最是神秘。它只向我们示以神秘,却深藏了打开神秘之门的钥匙。我一方面假装听懂了秦岭的话语,一方面却感慨人类至今没有培养出跨越物种的翻译。如果可能,那将是一个很火的职业。
雾 岚
伟大之物总被万物喜爱、追随和崇拜。秦岭逶迤连绵、气象非凡,喜爱者、追随者、崇拜者无以计数,就连云雾也难免其俗。云来自于天,雾起自于地,云雾缭绕,秦岭便更加多姿,一派雄伟里,又生出万千柔姿美态来。
云虽是秦岭的常客,但我并不喜欢,特别是浓云密布的那种。秦岭多雨雪,就因这种云。可我是要经常从陕南去西安的,过秦岭,若遇黑云压山,十有八九会遭遇一场雨雪,过去好长时间,秦岭上路不好走,受困途中的煎熬,至今印记深刻。不光我不喜欢,古人也不怎么热爱,愁怨之情比我还甚。最具明证力的,当属韩愈“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诗句,那一个“横”字,你能感受到韩大师笔端倾倒出了怎样的无奈与惆怅。
倒是秦岭的雾岚,让我爱怜。雾有时像一丝长长的飘带,慢悠悠向一座山峰围拢过来,系在山腰上,山像刚刚起床,而无数飘带围拢山间,则像山起床后扭动腰肢,转呼啦圈,做健身运动。雾有时像从山脚下的屋舍里升起的缕缕炊烟,山似乎很满意地享受着这份安然的流动,一如接受着人间的问候与祝福。雾有时拔地而起,翻腾如海浪,迅疾笼罩了一座或者几座山,充当着一道大幕,凭借此,山调皮地和你玩起了失踪,任鸟怎么叫,任你怎么喊,它却不现身。
我小时候老分不清山中哪是云,哪是雾,人们口中的云和雾常常是连用在一起的,就连读到的诗词里也有混淆。我以为它们是同一事物。自从有了翻越秦岭的经历,我才敢得出这样肯定的结论: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贾岛的“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写的都是秦岭的雾,而非云。王维那时已是田园隐者,贾岛那时还是云游和尚,清静恬淡之人,倘若诗中有乱云翻卷,也只能当作极不可能出现而出现的小概率事件。
秦岭里有许多名山,我慕名去过一些。雾岚许是有着和我一样的心理,我去太白山,它在那;我去华山,它在那;我去终南山,它也在那。这些山上都有寺庙,寺庙在山顶的很少,大多坐落在与山顶还有一定距离的地方。我是要进庙里和上山顶看看的。站在山的制高点上,仿佛来到了魔幻般的天界,雾面像天庭,寺庙像天宫,而峰顶像任由我挪来移去的龙椅。我的一句感慨,便是雷霆。我的一声怒吼,便是天问。平日紧敛的情绪,终于在此可以尽情发泄。一次,在华山极顶,我又看到了我登临秦岭其他峰顶看到的同一现象:一路相随的雾,即使夷平了山谷,笼罩了绝大部分山体,却到寺庙止,绝不上行一步。我先是一惊,然后努力探寻其中的玄机和原委,是建寺庙的人基于对雾的规律性把握,还是雾遵从着某种修为标尺?问题没有想透,心里却多了一份敬畏。
去年春天,和几个朋友去秦岭南麓的木王山看杜鹃花,又遇大雾弥漫。远远地,雾已送来浓郁花香,雾却不让我们目睹花容,莫非雾要抢了杜鹃花的风头?这想法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们都想做谦谦君子,就异口同声给出了一个君子式的看法,雾在为我们营造一种朦胧而神秘的氛围。一位诗人朋友立即赋诗一句:雾是闺房,杜鹃花宛若我们急切想见的姑娘。在这一比喻的激励下,十里杜鹃花,我们几乎是一株一株看过去的,每一株我们都感兴趣,每一株看得都很仔细。杜鹃花是花中的大家闺秀,矜持而又热情,但没有谁看好我们,愿意被我们带走,好像知道我们只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游客,而她们是这1300米海拔地理上永远的主人,只钟情1300米海拔的爱,不高攀,也不下嫁。下山返回时,我和朋友还在因未能一睹十里杜鹃花蔚为壮观的全貌略感遗憾,雾却豁然散开,像打开了闺门,杜鹃花们站在那儿满脸笑容挥手相送。我和朋友开玩笑说:“看来,下次再看杜鹃花,得先做好雾的工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