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的世界复杂多样,许多方面往往都超出我们的想象。
宇宙浩瀚无垠,地球在它的怀中小得可怜,沧海一粟都算不上。另一面,地球又以其博大养育了无数生灵,在它面前许多东西都可忽略不计,比如一粒“米”。
即使与桃李西瓜等许多东西比,一粒“米”也小得不足挂齿,但不能否认,“米”也有一个世界,有不为人知的博大。
“米”虽小,它的世界却很大,特别是功用。如让人自由选择,“只取其一”,更多人恐怕会毫不犹豫选择“米”,其次是“水”,而不是瓜果蔬菜,更不是金银财宝和绫罗绸缎,因为没人愿意饿死。
少年时光我挨过饿,“米”变得金贵,不得不以红薯为食。后来,国富民丰,粮食充足,但从不敢浪费,一粒“米”掉到饭桌上,哪怕落到地上,也捡起来吃掉。在困难年月,一粒米就是一块金子,是与生命息息相关的。
不过,“米”之于我,又有更丰富的内涵,也有深入骨髓的永恒记忆,还有难以形容的美好想象。就像春天到来,被染绿的柳树在春风中漫舞,总让人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优雅与沉醉。
童年时,家中无“米”,但生产队的场院里,谷米堆积如山。单个的米粒虽小,但在一个童子心中却生出惊奇与感叹:原来,“小”也可以变“大”,一粒粒“米”堆积起来也能成“山”。后来,在读书和成长过程中,看到“日积月累”“积小成多”“积羽沉舟”“集腋成裘”,特别是老子所说的,“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对“米”就充满敬意,再也不敢瞧不起它,包括那些“小”的事物。
家乡盛产玉米,其工程浩大而有趣。不要说从种到收,就是待玉米熟了,从硕大的玉米棒子上剥下碎金般的米粒,就是一种辛苦的享受。金黄的玉米粒牙齿般整齐排列,我们的小手将它们一排排剥下,如水般哗啦啦落下。聚在一起的玉米粒,像个庞大的家族,充满生机活力。为了省力,父母和哥哥姐姐还教我用剥剩下来的玉米核做工具,将玉米粒从棒子上剥下,工作效率大增,这是“借力打力”的较早实践。在磨坊粉碎玉米,看到金黄的米粒变成温柔的细面,在清香四溢中又有一种痛惜,似乎能听到玉米在高压碾磨后发出的哀鸣,此时的心怀为之震动。那时,偶能吃到玉米面饼或年糕,也充满复杂的滋味。一面是清新可口的甜美与享受,一面是将完整的玉米粒经过磨、压、蒸、咬后,成为口腹之物,于是,就对玉米生出不忍与感怀。
大米非故乡物产,童年少年时,见得少,吃得更少。只偶尔过年,不知家父从哪里弄来一小碗。那时,我吃大米为次,主要被其形状震撼。一是“小”,大米虽有“大”字,但比玉米“小”得多。二是“白”,它晶莹剔透的色泽仿佛装着一个透明的灵魂,它既能被我们这些孩子的眼睛看透,本身就是一个能看透孩子心事的明眸。后来,长大成人,看到“和田玉”,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大米”,那温润的白就是一粒粒和田籽玉,是高级的羊脂白。相反,“玉米”中虽有“玉”,其色泽更像“黄金”。当大米被蒸成米饭,那个香气、透亮、晶莹、柔软,可谓入口即化、沁人心脾,无需吃菜而只干吃,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与幸福。此时,我也知道,由大米变为米饭,它所经历的艰辛与苦痛,最后是用精气与灵性滋补我们的身心。还有泰国香米,它的形状让人心酸,瘦弱得失了普通大米的丰腴;然而,却有着令人销魂的香气浓郁和美感享受。它仿佛带了佛性,一下子将我的心性带到一个顿悟和超然的境地。
花生米也是一种“米”,在我家乡广为种植,我对它特别熟悉。开始,花生还未长成,轻轻一剥就开了,花生米像被水泡过,有点白脆生生,吃起来别有味道,是初解了人生的滋味;当花生成熟,变得较难剥开,用指甲费劲打开,里面的花生米满而实、坚而脆、甜而香,可咀嚼得满口生津,加上我们童子的笑意,画家可画出一幅“快乐图”;当花生晒干,花生米从皮壳中剥出,在一声脆响中,紫红色的仁儿活蹦乱跳脱颖而出,嚼在嘴里干爽有劲、其乐无穷;用花生油炒花生米,是男人颇为喜爱的下酒小菜。略加点盐,让火候正好,稍凉一会儿,花生米在嘴里咀嚼,脆响中有无穷的韵味。不过,在满足中,也常从花生米的角度浮想联翩:为什么花生米不能摆脱被“咀嚼”的命运?本来完好的花生米,安安稳稳躲藏在硬壳里,却被剥开、取出,然后在滚烫的水和油中煮炒,再被“咀嚼”?读大学时,当我读到曹植的“煮豆燃豆萁”《七步诗》,怦然心动和情不自禁想起花生:用花生杆和叶子作燃料,花生油烹炒花生米。于是,心灵就会变得无限柔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恩油然而生。还记得,童年时,村里有个榨油坊,我常去那里玩,看到整个榨油过程,特别是花生米怎样被挤压,最后变成花生油的艰辛。那些赤身裸体的油工,是一点点将油从花生米身上压榨出来的,在吆喝声、吱呀声中,我能听到有一种痛苦的声音。当油工将一把花生渣或一块花生饼送给我,我在大快朵颐时,总忍不住为那些花生米惋惜和流泪。
最让我感动和深思的是小米。在“米”的世界中,“小米”可能最小,也最柔弱,看它的身型,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从中来。像娇小的弱女子,一见之下就会生出怜惜。还有小米的黄色,那是从大地深处幻化出来的精魂,一种让人心安和愉悦的存在。当秋天到来,凉风习习,万物萧条,我能感到“小米”的意境;当严寒到来,寒风瑟瑟,冬夜的小米粥在叙说着温情;当生病了,别的什么都吃不下,唯有小米粥上面漂浮的一层淡黄的色泽,能提起食欲、增加底气、活化生命。我家乡产的小米极少,只会在庄稼地边或一角种一点,俗称“谷子”。当谷子长成,它会像年轻姑娘的长辫子般粗壮,那是难忘的风景:头低得很低,沉实得有点沉重,风吹过,连带着周身的枯叶,边摇晃边发出秋声。此时,我会特别感动于一年的收成,体会谷子做的美梦。
在农村,只有妇女生孩子或有贵客来,家人才会做一碗小米饭煮鸡蛋,那时的我无缘品尝,只从味道和色泽就能感到人间的美妙:生命就在这种不自觉的转换中升华,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喜交集在心头荡漾。后来,有亲戚朋友寄来山西和陕西小米,这让我感到天下的“小米”何其伟大:那种黄得有点深沉的色泽,加上美妙动人的包装,它养育了多少中华儿女和天地之子,也用自己的柔弱诠释了难以言喻的神秘。
后来,我到中国大西北,特别是站在敦煌鸣沙山前,那细如尘土的沙粒让我突然想到“小米”:细沙虽不能吃,但与小米何其相似,那种柔软得近乎于无的“微细”与“柔弱”,从内心深处激起我们的怜惜、悲悯与感恩。换言之,“细沙”何尝不是天地的“小米”,它以一种哲学精神和宗教情怀一直在普度着众生。
“米”字很神奇,它由一个“十字”加四个不同方向的“点”组成;如果旋转起来,那就是一横之上有三个“点”;将它看成八个“点”也未尝不可。另外,米字略加修饰,就会变得更加生动起来,从而成为“迷”“谜”“眯”“咪”“糜”“靡”“醚”等。比如说,糜米,据《辞海》解,它又称“糜子”,是一种不粘的黍类,与软糜米的“黍子”不同。由此可见,“米”字表面看来简单,其实并不简单,用妙趣横生和妙不可言来形容亦不为过。
中国历史上有个著名的书法家叫米芾,又称米南宫,其“米家山水”画法名气很大,影响深远。中国新疆有个“米泉市”,常牵引着我的思绪。作家张晓风有篇文章的题目叫“米泉”,她表示:“在米上打个孔,酒就会流出来。”中国的度量衡往往以“米”为单位,一米等于三尺,又相当于一百厘米。有人说,之所以如此,那与中国人对“米”的喜爱和崇尚有关。
不过,到底需要用多少颗米粒摆成一米的长度,我们不得而知。
有心人如有时间,不妨试试,在一米中到底能摆上多少粒“小米”?
面粉如雪
在贫穷年月,面粉极金贵,不要说吃,连看到就很难。
我家人多,平时以地瓜为主食,只在过节时能见到黑面、杂面。
所谓黑面,是指将小麦粉碎到第三四遍,颜色如土;所谓杂面,是混合着高粱面、地瓜面、豆面,再加少量黑面和白面而成。
记得,母亲用黑面、杂面包饺子包子,因缺乏粘性和韧劲,常常是包了裂、开了捏、捏了散,做一顿饭总是大费周章,累得额头出汗、长吁短叹。
只有当姥爷来了,母亲才会不知从哪里㧚来小半瓢白面,轻轻倒进泥盆。然后,加水,慢慢搅动,于是雪白的面粉由松散变成缕,再成为一堆和一团。经反复揉搓,面团被母亲用擀面杖不断压、推、擀,范围变大,很快成一张大饼。
接着,母亲将面裹在擀面杖上,开始向前推、往后拉,在有节奏的运动中,面皮越来越薄,也愈加的白。
当母亲将白面粉撒在白面上,那真有点变魔术,同样是面竟有不同功用:一是为了凝聚成团,二是为了分开不粘。
当透明如纸的白面将擀面杖包裹多层,母亲将它高高抬起,然后放手,转眼间,面皮飞瀑一样撒落,像折纸一样很规则、整齐地自然堆在面板上。
于是,母亲一手拿刀、一手轻按折叠起来的面皮,手起刀落,切面声铿锵,随后又迅速将切好的面条抓起,秀发般洒落于面板之上,动作极其优雅。
这与母亲包黑面和杂面的饺子包子形成鲜明对比,也让我对白面有了新的认识和理解。
母亲擀好面,就用姜和小嫩葱炝锅,香气扑鼻,传之久远。
然后,加水,烧开锅,打几个荷包蛋,加进面条。
当母亲将盛着一大碗晶莹剔透、诱人馋人的面条,小心翼翼端给姥爷,他总让母亲再拿一个碗,分拨一些给我和弟弟。无奈,母亲只好照办。
那是最幸福的时光。雪白的面条如银丝,根根透彻修长,吃在嘴里,有一种绵长柔软又暖心的感觉,香气清新悠远,一生不会忘记。
除了姥爷到来,童年的我还有个特殊时间,能享受母亲的面条与慈爱,那就是感冒发烧之时。
在生病发烧的难受和朦胧中,我能重温母亲为姥爷做面条的身影,以及面粉、小葱炝锅、面条和面汤的特殊色泽与味道。
对农村孩子来说,过年是一年的希望。除了热闹,最重要的是能吃上白面。
腊月二十三日过小年,我家还只能吃上黑面和杂面,那已是爽心快事了。
腊月二十八开始吃白面,此时的母亲毫不吝惜从缸中取用白面,一回儿就用去一盆,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似的。
最有代表性的是做白面大馒头,母亲先将大半盆白面加水调好,醒一会儿之后,大哥、姐姐就与母亲围坐在面板前,一起轮流揉面。
当揉上几圈,原来松软的面团就变得颇有筋道,这样蒸出的馒头既瓷实又分层,口感也好。
最壮观的是打开蒸锅的时刻:原本并不大的馒头一下子变大了,像春花绽放,也如清水出芙蓉;那些被做成鸡狗鱼羊的面食小动物,也仿佛活着似的动人。此时,姐姐就会拿着火柴杆为面食点上胭脂,这就更增加了白面之白,也使白面变得更加楚楚动人。
丰足美满之“年”很快就会变成过去,家中的白面也会随着“年”的脚步离开,于是,一家人又归于吃红薯、黑面和杂面的日子,我们这些孩子则重新进入对于“年”的渴盼与希望之中。
当冬天的雪花向大地飘落,我就会想到白面,那令人永远难忘的美好时刻。
痴心的孩子心中就会产生这样的奇想:如果白雪能变成白面该多好!
其实,站在天地自然的角度看,白雪也是一种“白面”,否则,万物生灵如何得到生命泉水的滋润,获得勃勃生机。
当大雪覆盖整个大地,农民就会心满意足地感叹:这真是瑞雪兆丰年啊!有了这床厚厚的白雪棉被,麦子就可以好好过冬,不愁来年没有丰收!
可见,由“白雪”到“麦子”再到“白面”,原来确实是一条坚韧的链条,因此,我才称“面粉”如“雪”。
今天,白面再也不是什么奢侈品,只要想买,超市有成袋和成堆的可供选择。
由于“网购”极为便利,人们足不出户即买到想要的白面品牌。
知道我特喜欢吃白面饺子包子,妻子总变着法子给我做:除了变换各种白面品牌,还尝试使用不同的馅儿,真有些变魔术似的。
如今,我再也不用像童年和少年时光那样,因贫穷而痴迷于白面了;不过,对于白面以及它的雪白,特别是其间包含的哲理依然非常向往。
有一次,看到一位大师傅拉面,他竟能在“白面”间施展如此绝技,这让我有了新的认识和想象。
一个湿面团,在干面的辅助下,它竟可以拉得那么细,细得可穿越针眼;它还那么富有韧性,细长而不断;它甚至变得那么美,在一片雪白之中衣带当风;我甚至将它想象成一架由白面织成的竖琴,被面点师和阳光之手巧妙地弹奏。
白面,比细沙还细;白面,比泥土还散;白面,比米粒还软;白面,比白雪还白。然而,白面却有着内在的力量、无与伦比的功用和魅力。
在世俗世界中,人们对“白面”往往多有偏见,至少是没有好感,于是就有了“白面书生”“小白脸”“涂脂抹粉”“粉面”的贬义词,也有用“白脸”表示奸相。其实,这都是不理解“面粉”之妙的缘故吧?
现在,即使在北国,下雪的机会也变得少了。
不过,没关系,当春天到来,一树一树的梨花和槐花开放,也能让我想起“白面”,特别是童年和少年时光留在心中的极其难得珍贵的“白面”。
因此,除了“白面如雪”,说“白面如花”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