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我年轻时，在这里差点淹死，这里每年都要淹死人。
奶奶说，你看天上，那边有条白龙，正要过来，它要到这里取水呢。
是的，有条白龙从东南方的云层里探下身子，旋转翻滚，看起来是冲着我们来了，却又翻滚着走了，可能是因为我们这里人太多，它不肯来。
铜钱大的雨点打在大鬼塘的水面上，打在我脸上，人们抬头看天，嚷嚷，别下嘛，别下雨啊，雨就又小了，让人们继续捉鱼。
奶奶说，我们回家吧。
突然回头，看见二鬼塘那里，坟堆那里，水坑那里，黄家龙的弟弟黄家才，他趴在放鱼的水坑里，像是在和那些鱼亲嘴。他对天撅着屁股，他一动不动。
我喊，黄家龙，快看你弟弟怎么了?
黄家龙从大鬼塘里蹿上岸，又冲进二鬼塘，踏过泥浆一样的塘水，奔到坟堆那里，他抱起黄家才，他喊叫，黄家才，黄家才!
我跑到跟前，看黄家才面孔青紫，闭着眼睛。
黄家龙拍打他的屁股，黄家才，黄家才!
黄家才毫无动静。
花脸老头和我奶奶已奔过来，许多人过来了。只见六叔依然在原处不紧不慢地收着网。
花脸老头夺过黄家才，坐到坟堆上，把他脸朝下放在自己腿上，拍他的后背，但黄家才一声不吭。
我奶奶说，赶快抱回家吧，怕是留不住了。
黄家龙抱上弟弟，沿着堤坝向家里走，我们康冲的少年二十几个人都背着渔具，跟在后面。我们为黄家龙担心，如果他弟弟就这么走了，恐怕黄家龙也活不成，他爸爸会打死他的。
我们在黄家龙身后商量，如果他爸往死里打他，我们怎么办?我们就跟他爸爸对打。
前方就是我们康冲的坟地了。黄家龙突然跑起来，抱着他弟弟跑得飞快，他哭喊着，妈妈，妈妈。
他妈妈的坟好像在冒着烟气。
我们也奔跑起来，我们喊叫，黄家龙，黄家才。
黄家龙他爸爸已经迎上来，他接过黄家才，拍打黄家才的屁股，喊叫黄家才，黄家才啊，你答应一声哪，黄家才。
到黄家门口，花脸老头和几个老头老太一起叹气，流眼泪，他们哭着说，我们这里留不住人啊。
我们跟着黄家龙父子进了屋，黄家龙爸爸把手里的小人儿摔在床上，双手捧起来，再摔下去，黄家才的屁股拍打着木床，砰砰响。他爸爸哭喊着，你这个小畜生，你就想走，你对得起谁呀，你没叫一声爸爸你就走，畜生啊畜生啊，你一出生就害死了你妈，你还要害死我和黄家龙吗?
他忽然回头，向黄家龙招手。你过来，我偏不打你，我就不打你。他把黄家龙抱在怀里，两个人一起哭。他又骂黄家才，你哥守着你快三年了，畜生哪畜生哪，你叫过一声哥吗?
黄家才仰躺在那里，手脚摊开着。嘴咧开了，流着口水，像是在笑，却成心忍住了。他一直不想做黄家的人。现在终于得逞了，他开心极了。
黄家龙抱着他爸爸的腰，哭得浑身颤抖，他爸爸摸着他那稻草一样枯黄的头发，那小畜生走就走吧，儿子，黄家龙啊，你答应我一声吧。
爸爸，我是黄家龙，是你家儿子。黄家龙仰着头说。
他爸笑了一笑，眼泪在脸上糊里糊涂地流淌着。
轰隆一声，外面打雷了。
我们去外面看天，看那东方，看那条悬挂在半空中的白龙，它驾着白风过来了，它到了大鬼塘的上方了，它探下身子，脑袋对着大鬼塘里，使劲吸气。
有一个人在坟地的东面转着圈子，他背着沉重的鱼篓，提着长长的渔网，走得很快，可他是在走着圆圈，他的身影一会儿露出来，一会儿又被坟茔遮住了。那是六叔。
我哭了，眼泪拼命流。黄家才，你要走你就走，你干吗要在我挖的那个坑里淹死，你害死我了，你害得我一辈子做噩梦。
霹雳一声，一个大雷在大鬼塘那里打响，六叔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向北走了，他走出迷魂阵了。他回家了。
那条白龙翻滚着升空而去了。
天上并没有下多少雨，显然，下雨不是它们的目的。
花脸老头从屋里出来，他抱着黄家才。黄家才穿了许多红红绿绿的衣服，好像过年一样，他在花脸老头的怀里咧着嘴闭着眼笑。
花脸老头叨咕着，我送你走，送你走，你选好地方没有?你要去哪里投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