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有人在身后喊我。
我回头一看,那个花脸老头又出现在坟堆上,他蹲在那里抽烟。
你为什么不抓鱼呢?我问。
我一辈子抓鱼太多,到老了脚气很重,不能下水,我只有看人家抓鱼。
我高举荆条筐,认准一条鱼脊梁扣过去,拽出水面,一条半斤左右的鲤鱼,刚转身,那条鲤鱼就跳出来,蹦进了水里不见了。
花脸老头向我招手,你在这里挖一个坑,灌上水,把鱼放在里面。
我在坟堆与堤坝之间挖了个坑,正在灌水,抬头看见了我奶奶,歪歪扭扭地沿着堤坝走过来。她背来一个鱼篓。
我奶奶在塘边,弯着腰,手在水里摸索。奶奶衣服湿了,后脊梁骨印在衣服上。我奶奶总是凶巴巴的,其实我奶奶很瘦弱。奶奶终于捉到一条小鲫鱼,奶奶不好意思地笑,那条小鱼已经被奶奶粗硬的手捏死了。
二鬼塘的水面已经没有鱼,人们抬头向南边的大鬼塘张望。那里水面辽阔,就凭现在这些人不可能把大鬼塘搅浑。搅浑一个角落是没用的。我爬上大鬼塘边上高地,我看见远处塘边有人在张网捕鱼,那是六叔,他背着一个巨大的鱼篓。
大鬼塘的南岸也出现了一些人,他们是唐港人。两岸的人都在看着六叔舞弄着渔网。
看远处唐港方向和我们康冲方向都有人向这里奔跑。
我们康冲的少年纷纷跳进大鬼塘,我们手脚并用拍打大鬼塘的水面,我们用夸张的狗刨式扑通,扑通,向大鬼塘中心地带进发。下来的人越来越多,对面唐港人也在向大鬼塘中心游来。
唐港人尤其少年是我们的世仇,我们一见面就打群架,但现在,那些与我们一样全身黑红的人们,是多么可亲啊,因为大鬼塘太辽阔了,而人太少了。
已经有不耐烦的鱼跳出水面,但水面依然清澈。
我与唐港人会合了,那是两个光头少年,我们面对面踩着水,好像要比试踩水技巧,看谁露出水面的身体更多。那两个少年一齐长出水面,又一起举着手,身体快速向下探底,那四只手没在水里了,过了一会他俩冒出水面,说,没到底。
我吸口气,向上一跳,向下沉落,沉落,水越来越凉,眼前漆黑,突然,下面有什么东西抓住我的腿,我忙挣扎出了水面,大口喘气。
那两个少年问,没到底吧。
我摇摇头,向大鬼塘北岸游去,水里的人越来越多了,靠近大鬼塘的岸边已很浑浊,浑黄的颜色向中央地带扩散。我爬上岸,看刚才踩水探底的地方,那里的水依然很清。
有些鱼跳跃着逃向大鬼塘中央地带,好像知道到那里会得到保护。
突然间觉得水面发黑,原来是大片的乌云,从东方大海的方向冲过来。看看天,并没有下雨,那些云好像不是来下雨的,而是为了让水面变浑。水面上跳跃着的鱼越来越多,有些鱼是晕了头,自己跳上了岸。人们快活地大喊大叫,拿着各种渔具扑向鱼群。
我回头一看,奶奶还在二鬼塘边捉鱼呢。
还有一个人伏在水里,在摸鱼,是黄家龙,他摸到了一条鲫鱼,走到堤坝那里,放进我刚才挖的水坑里,他弟弟,黄家才,坐在水坑边。黄家才不停地点头,似乎在笑。那花脸老头在坟堆那里坐着,伸着脖子看黄家龙摸鱼。
花脸老头忽然站起来,挽起了裤腿,沿着二鬼塘边走过来,到我身边,说,大鬼塘今天还真能搅浑了,我也不能光是看哪。老头的腿慢慢探进大鬼塘里,向水里走。
就在这时,六叔张网捕鱼的地方,有人高声喊叫,是六婶唐美兰。大家注意啦,大家注意啦,不要淹死人了。
人们哄笑,水面上的人越来越密集,有人怪叫,哎呀,哎呀,有一条鱼淹死了!
我可告诉你们了,出事了,不要怪我。唐美兰说完就闯进了芦苇荡,哗啦啦,哗啦啦地走。六叔仍然不紧不慢地撒网收网,他的鱼篓快满了吧。
花脸老头摸到一条鲤鱼,用力卡在手里,走过来,说,放在你的鱼篓里。
花脸老头又摸起一条怪鱼,像是蛤蟆和鲤鱼成亲生下的后代,头尾、脊梁是鲤鱼的形状,却长着四只脚,皮肤像蛤蟆那么癞。它在鱼篓里面乱拱,把所有的鱼都吓得哆嗦。
黄家龙也过来了。
黄家龙冲我笑,说这边鱼真多啊。他滑进了大鬼塘。
奶奶摇摇晃晃走过来,看着鱼篓里的鱼。奶奶说,鱼不少了,你就别下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