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谈谈理想吧。于江一口叼起三枝烟，悉数点上，给每人发一枝。我看见他在黑暗中往后捋了捋头发。作为一个帅哥，总是会有几个招牌动作。他首先说，我的理想是赚钱。小时候我觉得女人比钱难弄，现在发现恰恰相反。
胡胖说，我想结了婚调到县城去。
我说，我想回水溪镇。
于江总结地说，我们都年轻有为，理想远大，前程似锦。为了理想今天我请客，我知道前面有个地方，你们知道吗?
我知道前面有个地方叫砂桥。于江点点头，说，就是那里。我们都不说话，车子再次动了起来，车前的灯又亮了起来。不知是不是脸上吃耳光太多的原因，我看着那团光，觉得浑浊，觉得虚渺。胡胖靠近我，张开手臂搂住我的脖子。我也抱住他，我俩抱得很紧，仿佛我是他的皎皎。
我又能把胡胖臆想成谁呢?此时此刻我心中一片苍白，觉得有些亏本。
前面的路段隐隐有了灯光，而且这光微微泛红。车子开得更近一点，我看见了红灯笼，还闻见盘香的气味。车子停下来，于江叫我们进去，那里有小姐。砂桥一带有很多的小姐，短短一截马路上停了各种的车。我和胡胖都没有动。于江说，我请你们，今天晚上，干什么都行。我们仍是不肯下车。胡胖说，去宵夜吧，喝喝酒就行。我要结婚了。于江问，那你呢?我说，我想回去睡觉，我困了。于江叹一口气，重新爬到车子上面来。他说，我没把事情办好，来这里之前，不能跟你们谈理想。一谈理想，你们就化学反应了，就拒腐防变了。唉。
车子往回开，又像是在钻洞。但大家心情突然好了起来，我问于江，你真的会跟马大姐结婚?胡胖的问题总是更能提在节骨眼上，他问，你把她那个了吗?就是，唉，那个哟，像我对皎皎一样，生米要做成熟饭。
于江故作懵懂地说，什么那个?咪细她?
对，咪细咪细，有了吗?
于江再次猛踩煞车，于黑暗中转过脸来，他的脸是一块模糊的灰白。他用挑逗的声音说，你们猜。
那天晚上，于江开车载我们在夜路上跑的事情，回忆起来总有些不真实，最真实的也不过记住车前那一团模糊的光晕。不过，于江就是这样，他身上总有一些事要发生。他给我一贯的印象就是这样。
之后他又不来上班了，老长时间见不着他。马大姐照样徘徊在学校一带，等着能见上于江一面。有时候下了课，全校的师生都趴在栏杆上，看着在操场边缘女贞树围篱旁边，马大姐安静地等待着心上人的样子。有时候她也觉察到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很快呈现出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甚至会往厕所里钻。等到上课铃响起，走廊栏杆上晾着的大人小孩瞬间消失，她才会从厕所里走出来，回到原处，绞着手，正绞，反绞，等待下去。
课文早就讲完了，现在我喜欢上作文课和考试，让孩子们有充足的时间调整迎考状态。布置了考试或者作文题目，我就把孩子们扔在教室里面。他们要舞弊我也没办法，我们千百遍地教他们不要自欺欺人，小考中舞弊毫无作用。但我们的苦口婆心总是收效甚微。我越来越怀疑，他们都不是实用主义者，有理想，所以靠舞弊来自欺欺人。而自欺欺人，八成就是人的天性。我琢磨着这些让脑袋发疼的事情，站在走廊上抽烟。要是马大姐在下面操场上，我就尽量借助廊柱掩住自己的身体。我能看见她，她看不见我。她很无助的样子，让我难过。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找于江。她固然是可怜，但纠缠于江会得不到别人的同情。那又找谁好呢?我吗?
我在自己脸上抽起了耳光，担心自己想女人想疯了。在这乡村中学，我想，大龄的男老师日子想必都不好过。有时候，我会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很能写诗，博得过女孩的青睐。青睐我的女孩子，有的很漂亮，还有的更漂亮。她们现在嫁了好人，或者在离婚官司中尽量捞到更多的财产。这都与我无关。我们天各一方。现在，我想写诗，没有优美的字词从脑隙里蹦嗒出来，只有一个个标号点号，像石块一样往污水池子里砸，砸出一片浑浊的水花。
再一低头，马大姐在嘤嘤地哭。我眼皮遽然一跳，隐隐会担心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当马大姐遇到了于江，这可不是干柴遇到了烈火，而是一颗炸弹磕着了另一颗……地雷。
我的预感不是很准，但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没想到这一得应验在于江和马大姐身上。那天学校正在照常上课，我也在上，还是作文课。作文课真的好上，第一节课里点评上一次的作文，列出范文。现在我已经懒得耗费自己的口水读这些范文，往点名板上一点，点着谁谁起来读，顺便锻炼他们的普通话水平。他们的普通话大都说得让人胆战心惊，皱巴巴地，磕磕绊绊地，让人恨不得找一个熨斗将这些字音一个个摁倒在板上，然后滋啦滋啦熨平。我让胡伊读王红旗的作文，王红旗总是写得很好，在办公室里我就会告诉别的老师，王红旗的作文总是很好。他们就说，哦，是嘛，他是你的骄傲啊。同事的夸赞让我受用，但又多少有些别扭，这话说得，好像王红旗是我生的。胡伊的感情虽然过于充沛，总的来说普通话还咬得准字音。有时看她口型明明咬不住了，但下巴颏总是及时地抽搐一下，又把字音咬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