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那天,排场很大。乡政府里面有个篮球场,被桌椅摆得满满的,流水席,一席就有三十来桌。椅子不够,部分人必须站着吃饭,站着搛菜。在这些乡镇,免不了会有几个专门给喜筵闹场子增添祥和气氛的人,其中有几个比喝啤酒,有几个比喝白酒,还有几个比吃羊油。结果喝酒的都没醉,吃羊油的那几个三下两下就钻厕所不出来了。大家笑得前仰后合,马大姐更是笑得找不着嘴了。而于江,他也喝得开心,叫他那两个老搭档又把巨骰子取了出来,现场开局。他不想当庄家,而是抢一个位置押宝。他勾着我的脖子要我坐在他旁边,一起押。这东西看不出门道,全靠碰运气。他连输了几手,跟我咬耳朵说,唉,要是马大姐是钱就好了,我把她押在宝上面,输给人家算了。
你轻点。喝了酒他嗓门大,我提醒他压低声音。我说,如果赌赢了呢?那么就会变成两个马大姐,三个马大姐。
那多好,让她们自己打架好了。
这时马大姐凑了过来。她穿着新娘装,一身红艳艳的,像山丹丹花开。于江勾着指头让马大姐俯下身来,问她,亲爱的,要是有一天我没钱了,把你输给人家,你恨不恨我?马大姐深情地摇摇头,在场的人不由得齐声嘘起来,甚至想给些掌声。于江又反过脸对我说,多好的老婆,你找得着吗?
这届初三就要毕业,省城的银南中学马上又要来摸底,给我们学校一个全免入学的指标,算是对口扶贫。银南中学是省内最好的中学,每年都对口招收我校一名最优秀的初中毕业生。进了银南中学的高中部,只要三年内没被门挤伤脑壳,都会升到不错的大学里面。那是省内学子都向往的地方,但说实话,前几年被弄进去的都不是当届最好的学生。每到最后关口,指标总会落到一个我意想不到的学生头上。
但今年,我觉得应该是王红旗。但这让我隐隐担心起来,因为从来“我觉得”都与事实不符。不过,王红旗他自己争气,几次摸底考试,他总是年级第一,而且高出第二名一大截。
那天周末,我回到水溪镇,王红旗和他父亲来到我家。当时还早,我父亲正打开门面,叫我生炉子烧水。王红旗和他父亲就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了,笑吟吟地,各自背着一只蛇皮口袋。我意识到他们有可能是来送礼,突然做贼心虚起来。我当老师这么多年,也有同学及家长请我吃饭,在箕镇的破馆子里。但跑到水溪镇把礼送上门的,这还是第一次。任何第一次难免让人不知所措,我毫无心理准备。父亲提醒我说,快把他们请进来坐。
两只蛇皮口袋软软地贴在地上,有一只在动,显然里面装着活物;另一只不动。我说什么好呢?问了王红旗父亲的名字,他叫王冬生。我心领神会地说,哦,老叔你是冬天生的。他就大声地夸赞我说,你看你看,你们老师就是有学问,只是问了姓名,就知道人家是几时生的。他这么一夸,我就更没话可说了。我父亲把王红旗扯了过去,说,伢崽,我给你剃个头。你看你头发有蛮长了。他把王红旗摁在剃头椅上,动起手来。我和王冬生看着王红旗的头发一点一点地被剪下来,慢慢才多有几句话说。
老叔,你这个崽是个争气的崽。我说。他能把书读下去?读到省城那个中学里去?
我觉得应该是他,他成绩是最好的。用不着谁帮他,有出息的崽自己帮自己。
姚老师,我不晓得怎么感谢你。他说,我是个没用的人,这么聪明的崽落生在我家里,我总觉得亏欠他的。
不能那么说,父母是孩子最重要的老师。我嚅嚅舌头,搜肠刮肚地说,只有你们以身为范,你们的崽才会有这样的出息。你放心好了。
我有点担心他……他太聪明,心气太高,胆子太大,要是不能把书读上去,留在社会上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的孩子呢?他指定会有出息。
我的崽,当然我更清楚。王冬生重重地喘了口气。我看他的模样,那副沉重的样子,又说不上话了。我能说什么?我害怕许诺这样的事,虽然我知道去银南中学的机会眼看着就是王红旗的了,但什么都不能说。只有我教了这么多年书才能体会这份沉重。学生们的命运,太容易系在一次转机上面。面对着王冬生,我喉咙堵得很死。这个时候,我才深深意识到,自己毫无发言权。
我父亲给王红旗剃好了头,留他俩吃饭。他俩执意要走,把蛇皮口袋留了下来,一只口袋里装着猪苗,另一只口袋装着腊肉和糍粑。经过一番打太极拳似的推让,我把死东西留了下来,把活物硬生生地退还到王冬生手上。我和父亲都说我家不养猪,这东西扔下来我们伺候不了。王冬生说,那就吃乳猪。我父亲说,那怎么下得了口,猪苗苗啊,它应该喂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