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尤优就学会了用胃管给李确打饭,医生说会有胃出血,叮嘱尤优,每次在给李确打水和打饭之前,都要先抽一下胃液,如果有咖啡色的絮状物出现,那就是胃出血了。尤优问为什么会胃出血?医生说:一,脑部出血之后,胃部很容易就会出现应激性出血。二,下胃管给胃造成的创伤一般会让胃稍微出血。
于是就先用温水抽胃液。胃液是透明的,尤优放了心,开始给李确打小米粥,大米粥,加上芹菜汁,果汁,有时候是鸡蛋花,牛奶。有时候是面条。每次给李确打饭的时候,他都不说话,只是睁眼看着。尤优说:“吃饭了。”然后便用针管打给他。不经过味蕾的研磨,食物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任何可以享受和品味的因素,只是充饥,但吃还得吃,打还得打。尤优还特意买了特粗的针管给他打面条。打过之后,将胃管用纱布扎好,对他说:“扎好咱的大象鼻子啦。”——都是笑着做的,也是笑着说的。
天仍然不时下着小雪,尤优打发李确吃了饭,自己再去外面吃。在医院西侧的一个小巷里,卖着各种各样的吃食:米线,烩面,炒凉粉,炒面,包子,烧饼夹肉,饺子,胡辣汤……尤优踩着积雪,一步一步地朝那些小摊走去,小贩们都热情地招呼着尤优:“来点儿什么?”“进来坐吧。”
走在这里,谁知道我有一个病人呢?谁知道我的丈夫正重病在床呢?谁知道我这样一个笑着的女人在想着什么呢?马上就是春节了,这些为了赚钱而在街上做着生意的人们,这些笑着招呼我的人们又都在想着什么呢?尤优慢慢地走着,朝他们笑着,无边无垠的寂寞在心里铺开匀染。
——尤优的笑确实多了起来。尤其是在人前。尤其是人多的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就只是一种强烈的意识:必须笑,一定要笑。只有笑才最适合。她笑着接人待物,笑着和医生护士寒暄,笑着跟相邻病房的人打招呼……她也越来越能吃了,那天,李正去吃早饭的时候,问尤优给她带点儿什么。
“一屉包子,两份小米粥,一份豆芽菜,一份腌萝卜条。”尤优说。
“哦。”李正看了尤优一眼,“是得多吃点儿。”
尤优笑笑。李正一定在心里骂她没心没肺吧?这个女人,丈夫重病在床,她早饭还有心情吃这么多。可我就要吃。尤优对自己说:我就要吃。我要多多地吃。我绝不能让自己在照顾李确的时候倒下。粮食会通过我的肠胃化成力气,支撑着我。我再去支撑我的李确。我的李确。我的李确。她在内心重复。是的,是我的李确。她从没有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李确此刻不属于工作,不属于职位,只属于她。这个最弱最弱的李确,这个破绽百出的李确,此刻,只属于她。
按照习俗,大年初一之前都得洗个澡,用来除去一年来的积尘。大年三十上午,尤优抽时间回了趟家,洗了个澡,换了换自己的贴身衣服,简单看了看儿子的功课,又搜捡出儿子近期要穿的衣服,说:“你过年穿不上新衣服了,没时间给你买。”
“没关系。爸爸生病了,要花钱的。”儿子懂事地说,“总共要花多少钱?”
尤优想解释一下不是自己家拿的医疗费,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解释为好:“不知道,要爸爸出院的时候才知道。”
“那已经花了多少钱了?”
“大概三四万吧。你打听这些干吗?别管那么多。”
“报销吗?”
“你爸爸是在工作岗位上负的伤,当然应该报。”
“应该报?那就是说,还没有报?”
“你刨根问底的干什么?”尤优真是奇怪这个九岁的孩子,“你不用操心。”
“妈妈,”儿子沉默片刻,又说:“我不太喜欢吃肉。”
“怎么了?”
“你以前老是给我买鸡腿,其实我不太喜欢吃。我也不太喜欢吃排骨。你往后少给我买吧。一星期吃一次就行。”他顿顿,“最多两次。”
尤优抱紧儿子。
“还有,金针菇又贵又不好吃,我也不想吃了,以后也不要给我买了。”
尤优痛哭起来。
“妈妈,别哭。”
尤优将满是泪水的脸贴近儿子,狠狠地亲吻着。
婆婆说要她上街买些鞭炮和春联。鞭炮要买一万头的,“去去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