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李正赶到,批评她说这个时候关机极为不妥,会被人猜测李确很严重,这种猜测引起的影响也会很严重。尤优又打开手机,开始接电话。按照李正的吩咐,只说越来越好。当然口气要有所区分。对待高于李确的领导,是感谢的,恭敬的。对于平于李确的领导,是亲切的,松弛的。对于李确的下级,则是节制的,简约的。对于亲戚们,则是温暖的,宽慰的。一遍又一遍,不同的声音,不同的语调,微妙的谨慎的措辞……李正的手机也是一样。此起彼伏。看着李正憔悴的脸,尤优忽然想起那句最平常不过的俗话:“打虎还是亲兄弟。”可这亲兄弟,打的是什么虎呢?
“哥,”尤优喊。她想说声谢谢,话出口的一刹那又消退了这个念头。对于李正,谢谢这两个字过于轻浮了。于是她道:“那些东西,你看怎么办?”
“家里是没地方。”李正沉吟片刻,“处理给医院附近的超市吧。”
“李确以前说过……”
“是,我知道这么做影响不好。但是放在这里,影响更不好。”李正又想了想,“两弊相比,取其轻吧。”
第二天,尤优拿到了小董交来的第一笔款:三千六百二十七。她拿着这叠钞票,走进了医院对面的邮局。
5
因为插了导尿管,尿道口很容易感染,需要及时清洗。尤优按照护士教的,用棉签蘸着温水,慢慢地,轻轻地擦拭。尿道口分泌出的黏液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怎么办呢?”尤优问,护士说:“可以冲一下。”
李确仍在睡着。睡得那样沉,连给他最敏感的地方冲洗他都不知道。塑料布铺在他的臀下,护士用针管抽了温水,尤优扶着李确的阴茎,护士一遍遍给李确冲着,有水珠落到了尤优的手上和李确的大腿上,护士给尤优递去毛巾,尤优把水珠擦干净,然后护士继续冲。尤优的脑海里控制不住地闪现出她和李确一幕幕做爱时的情景。这是男人的命根子,这是男人的标志,男人以此成为男人,女人以此成为女人。初历时尤优以为它是丑的,后来才感觉到它的美。而现在,它柔软,无助,黯淡,清洗过后甚至还有些肮脏。它还可以吗?尤优的心一阵深痛。也许对于李确这个奇妙的器官来说,性爱已经成为难以企及的高端游戏,它主要的功能就是排泄出黄澄澄的尿液,让李确能够膀胱舒适,安然入眠。尤优又不合时宜地想起有一次在歌厅唱歌,一个男同事点了《把根留住》,一个看不惯他的女同事马上叫服务生:“我要《一剪梅》。”——没有比这更刁钻的接曲了吧?
“你笑什么?”护士问。
“没什么。”尤优诧异。自己笑了吗?她想了想,又说:“李确要是醒过来的话,肯定觉得你在身边挺不好意思的。”
“病人在我们眼里从来都不分男女。”护士说。
清洗完毕,护士上卫生间洗手,尤优把被子给李确盖上,掖左边被角的时候,突然,李确伸出左手,轻轻地握了握尤优的手。尤优几乎是惊喜地去看李确的脸,他已经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很亮,却是有些滞的那种亮。
尤优连忙俯到他的脸上。
“李确。”尤优喊。
李确点点头,从喉咙里吐出了气息:“优优。”
尤优的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在心上最悬的那点儿东西,眼看时时都会把自己的心砸得一团模糊的那点儿东西,终于放下了。她知道,哪怕李确将来残废,将来要坐一辈子轮椅,她最想要的那点儿东西,保住了:她的李确神智还清楚,还有记忆,还记得她的名字,这是最重要的。这不至于让他以前所有生命的影像成为空白,而只要以前的不成为空白,以后的也不会成为空白。“记忆没有任何力量”。——这是谁说的话?有时候,记忆就是全部的力量。
然后李确不再说话,他左看右看,最后他只看着尤优,非常认真地看着,探询地看着,很明显地在等着尤优说着什么,尤优明白了:李确在等她解释。解释自己为什么躺在这里。他还记得出事之前的事吗?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还记得多少?
“我们哪一年结的婚?”
“1995年。”
尤优落着泪笑了。
“你,有病了。”尤优说,她轻轻地抚着李确的额头,“咱们啊,有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