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五一十地给李确讲了起来,讲了积雪,讲了车祸。李确摇摇头,笑着,听着。很快,李正和局里值班的人也过来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和李确讲着。可以看出,李确还接受不了这么多的信息,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听了一会儿,似乎很累,然后双眸一闭,接着睡去。
尤优只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松了。是微松,松了一节。就这也好。然后她也倒在另一张床上睡去。三天了,她一直没有真正地睡着。
她是被李正的电话吵醒的。李正告诉她:“马上收拾一下病房。苗市长和两个老一都要来看他了。”尤优马上明白他说的是陈书记和范市长。等她打仗似的将病房收拾齐整,两位领导已经各自带着秘书和司机到了。院长和副院长也闻声过来,顿时浩浩荡荡站了满屋子人。尤优将矿泉水一瓶瓶打开递过去,陈书记和范市长一边接水一边分别和尤优握手,陈书记问尤优:“醒过没有?”
“醒过来两次。”李正马上说。尤优看了李正一眼,明白了,补充道:“刚刚半小时前还醒了一次,说了几句话,又睡了。”
“哦?”陈市长饶有兴味,“说了什么?”
“他问自己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了他。我还特意考了考他我们是哪一年结的婚,他的答案非常标准。”
陈书记和范市长朗声大笑,满室皆欢。
“他还提到了工作,说恐怕要耽误一段时间工作了。”
“什么工作!”范市长大手一挥,“他出事就是为了工作,现在么,把病养好就是他最重要的工作。只是这段时间要辛苦你了,好好照顾我们李确。治疗费不用担心,我和马书记说了,水利局下属这么多单位,还供不起一个局长看病?李确的身体你也不用担心,他年轻,肯定扛得过去,是不是陈书记?”
“当然,”陈书记说,“我也出过两次车祸,比他的还要严重。结果出一次就被提拔一次。我看,李确也是到时候了。”
众人知趣地又笑。
他们走后,李正表扬尤优,说她悟性很好,很知道该怎么应付场面。尤优自己也惊奇自己,仿佛是无师自通似的,就替李确说了谎。也许,这算不上说谎。如果李确正好醒来,他一定会这样表态的。尤优确信。
6
有时候醒来,李确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个孩子。有时候醒来,李确的眼神又非常空茫,像个老人。可以肯定的是,李确清醒的次数越来越多,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他一段时间一段时间地清醒着。慢慢的,也能坐起来了。清醒的时候,他基本不说话。坐起来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找自己的右臂。他的右臂因为脑部淤血压迫的缘故不能动。完全不能动。李确就拿着自己的右臂摸着自己的右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反复数着,反复看着。医生过来查房,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尖利的叉子一样的东西使劲儿挖他的右手心,他“嗞嗞”地嚎叫着,下意识地将右手臂蜷缩起来。也只是在这种强刺激的情况下,他的右腿才会蜷动。平时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呆着。对于右侧的肢体,护士统统称之为患肢。她们嘱咐尤优:多按摩他的患肢。睡觉的时候,不要压迫患肢这一侧。在给他扎液体的时候,也尽量不要扎在患肢上。
“只要会动,不就能证明将来没问题么?”尤优问。
“不一定。这只是强刺激下的反应,不是自主运动。”医生回答。又朝李正和尤优笑笑,“你们不是说要保命么?现在,我肯定他没有生命危险了。”
第六天,李确头部的引流管和血袋终于被撤掉,看起来没有那么瘆人了。李正也才把老太太接来,告诉了她真相——老太太在家里早就急得跳脚,已然是瞒不住了。看到母亲,李确清晰地叫了一声:“妈。”
老太太落了泪。
儿子也过来了,怔怔地看着李确,仿佛不认识了一样,又仿佛吓傻了一样。尤优把他推到李确跟前,李确伸出左手,摸摸儿子的头,笑了笑。他的右面部肌肉像石头一样僵硬,嘴角看起来明显歪斜,笑过片刻,一丝清亮的口水从他的嘴角缓缓流出。
时满一周,李确的输液量由19瓶减至11瓶。医生说李确该插胃管了。插上胃管给他输送流质,用食物补送营养要比用药物补送好得多。
尤优没想到胃管的下法那样直接,看着医生将一根长长的管子朝他的鼻子里插去,他挣扎着,仿佛被电击着了似的,但他挣扎得是那么无力,无效,无用。管子还是斩钉截铁地插下去。插下去。插下去。插下去。插下去。医生插管的速度很快,在尤优眼里却漫长无比。李确终于安静下来,尤优却早已经偏过了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泪水从眼眶里憋了出来。她抬起胳膊蹭掉,不让任何人看见。在李确昏迷的时候,这些折磨都不算什么吧,但是现在李确醒了,这些小小的折磨也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