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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园春醒

时间:2024-07-28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阎连科  阅读:

  乱着时,张海却醒,对打着自己的母亲道,快别打了,你快领她去医院治治吧,她的手和胳膊,一定满是水烫的燎泡。母亲就从屋里出来,借着院里灯光,把媳妇的手从桶里拔出,果然的,满手满腕,一满世界,都是透亮燎泡,大的如桃,小的如豆,密麻着云集,亮如水球水珠,层峦叠嶂。慌忙着,就扯着媳妇孙女,快步地往医院跑去,还在嘴里道骂不停,惊了邻居,都陪着往医院里快步。

  剩下张海在家,一下觉得,心和世界,都呼剌剌地宁静下来。

  二

  说那木森,原来回去竟歇手歇脚,丝毫没有打动自己老婆。

  兄弟们知道这事,是着来日早上。日出时分,他媳妇去井上挑水,迎着朝阳,还哼了小调豫剧。弟兄四个,三个媳妇都在医院躺着,她没有,还挑水,还哼戏弄卖。早饭以后,牛林约了豹子,约了张海,都到村后桃园说事。昨天碎的酒瓶,都还醉在地上。昨天见红的几朵桃花,今天愤然红了,灿烂着,夺人眼目。别的枝条,原都淡青,隔夜后便都青红。豆似的花苞,一夜的春熏,再也含不住了红色,泄露出来,唇样的诱润。还有枝上桃叶,片片的,黄里裹褐,褐黄一色,却又总统青绿。嫩得滴水,像那叶是浸在露里。牛林、豹子,还有张海,都立在一棵桃下,在昨天喝酒碎瓶那儿,全是一脸老怒,愤然嫉恨,青脸青眼,木木着,闷了许久,张海说,真的没打?

  牛林道,我亲眼见她挑水,走路腰还扭呢。

  张海乱了一下心事,拿脚朝地上踢了一下。

  豹子问,咋办?大哥。

  张海望着牛林。

  牛林把拳头提捏一下,说文斗不武,这事让我处理。

  说着就见木森来了,从村后胡同走来,似乎理短,走得很慢,脚步也软,快到桃林时,抬头看看前边景光,把头勾下,又把目光扭到别处,躲着景色,终于踢踏着走近。到了桃林,到大伙面前,瞟了三张脸色,自己先自软软地蹲了下来。嗓子干干咳了一下,请求什么似的。

  张海问,你没动手?

  木森嗯了一下,又看看大伙的闷烦和恼怒。

  牛林问,为啥?

  木森犹豫着嘟囔,我……下不去手。她还给孩子喂奶。万一,把奶打了回去,就让孩子饿了。

  豹子说,我媳妇怀着孩子,几个月,我还往死里打她,用刀捅好,让她缝了四针。

  木森看了一眼豹子,求求的一脸哀色。然后,就都一阵重闷,谁都如被关在黑屋,彼此不看不语。光线明亮,从桃枝间倾泻过来,把每张脸都照出透青亮色。有风,微微的,从枝上掠过,响出蜂音。蚂蚱在草地上走跳。草是干草。干草间又许多绿色。春天了,初春。远处的山脉在宁静中活的一样,会缓缓晃动。细看,却又稳在那儿。下地的村人,荷了锄,从桃园那边路上走过,朝着这边望望,下力望着,像要探询他们似的,却是望着又独自去了。就这么闷着,闷到将要炸时,木森望了张海。张海又看牛林。牛林就说,今儿这事,大哥让我当家——杨木森,你昨儿耍了咱们弟兄,今儿你自己说,这事咋办?

  木森姓杨。杨木森就蹲在地上半旋,双手放在两个膝上,脸是黄色,在日光中虚有汗水。他旋身过来望着牛林,目光中透着理屈,透着哀求,那目光像是污腐要烂的草绳,没光,也不再结实。仿佛,谁用手一拉,或用手去那腐绳上碰碰,那目光就会带着灰尘断下。就用那种枯腐望着,等着牛林说话。

  牛林说了——你还打吗?

  杨木森灰着脸色,咬着嘴唇,好像要把嘴唇咬出一个声音。

  牛林说,不打也罢,你自己想个办法。

  就又憋着,让空气死去,凝得不流。让日光活活动着,却是刀刃样割着木森的鼻眼。他鼻尖上的汗,血样的流疼。目光也被那日光逼到灰暗。就闷着,闷到极处,杨木森的脸上有了活色,是一种带了浅血的暗黄,在他灰白的脸上,浅浅游着。游着时,他抬起头来,试着道——

  这样吧,我请哥和弟们吃饭。

  豹子扭了一下身子,说我操,老三,吃饭能花几个破钱?

  木森还要说啥,豹子还要说话,牛林却忽然说道,吃饭?行呀。到村口路边两层楼的小红酒家。说着,他不看张海的疑问,不看豹子的惊愕,过来笑着拿手在杨木森的头上拍拍——回去吧,多准备一些钱,我知道你去年在工地上挣了多少钱。

桃园春醒 阎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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