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现在才稍稍的有了一点承受感,他在为一个人操心。操心也得有它的可能性,有些事,他是操心不着的;有些事,他操心了也没用,所以,操心既是一次实践,也是一次完成。李美凤的事,他正好可以操心,也有能力来完成,所以,意义就显现出来了。
在家里,崔子节突然想起了一本书,他不知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万涓泉水,终究汇流成河,他在为自己的思想行为而寻求一种理论基础。他呆在自己的书房里,他在翻书橱里的藏书。书橱有点乱,有些书搁得不是地方,很无序。这是个有趣的现象,每一次整理藏书,他都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正规而整齐,但之后再置身书房时,又会发现许多摆法一点也没有道理。比如,一本《欧洲美术史》居然和《红楼梦》放在一起。《欧洲美术史》是他的钟爱,里面介绍的意大利美术,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对法国美术的描述,却有着别样的拓荒意义;《红楼梦》是线装本,陶令纸印刷,木版刻效果,他把它当作装饰品买的,而不是为了阅读。他至今也想不明白,这两本书怎么就摆在一起了呢?就在这时,崔子节发现,他今天要找的《郭沫若文集》,也摆在这里。那还是他在美院学习时读过的,他记得有《女神》和《孔雀胆》等篇什。诗歌和戏剧,他没有特别的兴趣,倒是小说里的一篇,他记忆非常深刻,叫《叶鲁提之墓》,他还记得当年读它时的那份心境,读一段,屏住呼吸回味一下,再读,再闭上眼睛体会,文中的奇丽和迥异,让他生出了怅然和感叹。
七岁的叶鲁提迷恋上他的嫂嫂了。
嫂嫂的手就像象牙雕出来的,嫂嫂的手掌就像粉红的玫瑰。嫂嫂的无名指上戴了一枚精致的金顶针。
他起了一个很奇怪的欲望,他想去触摸嫂嫂的手,但他又不敢。
他的心就像被风吹着的竹尾梢,不断地在乳色的天空中摇晃。
他为了要接近嫂嫂的手,挖空心思,遇着上坡下坡,过溪过涧,便多次地去牵挽她。
牵上她的手,他就要加紧地握一握,加紧地,他小小的拇指深埋在嫂嫂柔软的手掌中。
叶鲁提十三岁以后便到省城去上初中了,但他在心里依然惦记着嫂嫂。
暑假回家,他喜欢从嫂嫂的手里接抱她的儿子,他的手背总爱擦着她的手心。
那瞬间的感触,就像风拂一样温柔。
我远远地听着脚步声,便知道是你来了,我的心便要跳得不能忍受。
你的声音是那么的中听啊,我再也形容不出,甜得像甘蔗一样。
以前我在人面前嘴是很硬的,现在渐渐地软下来了,我听见有人在说不贞女子的话,我的耳朵就会烧得厉害。
我怕睡,我怕在梦里会唤出你的名字来。
叶鲁提中学毕业了,十五的满月高朗地照着,他们俩呆在一起。
你想什么呢?
我想你把右手给我。
给你做什么?
给我——亲吻。
啊,那使不得,使不得。
你不肯吗?你连这一点也不肯吗?
唉,我,我,我肯呢。嫂嫂说着,脸色在月光下晕红起来,红到了耳根上。
她慢慢将右手伸给叶鲁提。叶鲁提跪在地上,捧着嫂嫂的右手,深深地深深地亲吻起来。
嫂嫂立着,把左手搭在他肩上,把头垂了半面,她的眼睛禁闭着。而叶鲁提的眼睛也是禁闭着。他们都在颤栗,觉着热,在发着微汗,在发出无奈的喘息。
如此过了15分钟。嫂嫂扶着叶鲁提起来,紧紧地拥抱他,颤声地说,啊,啊,我比以前更爱你了。
后来,在省城的大学里。一天晚上,叶鲁提接到了堂兄寄来的一封信,信里说嫂嫂在夏天的产褥出血后死了,临死还在念叨着他的名字。
他读完信,买了瓶白兰地回到宿舍,一边喝一边哭着玩着嫂嫂给他的顶针,他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酒杯里。
他把一瓶酒快喝完了,最后把顶针也丢进了嘴里,倒在床上睡去……
叶鲁提终于被嫂嫂的手牵引着去了。
医生在他的死亡通知书上写着“急性肺炎”,但没有进行尸体解剖,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死因。
崔子节拿起书就想躺下来。他的书房里有一张贵妃椅,他喜欢躺在贵妃椅上看书,喜欢看着书自然地睡去。但这一天,崔子节在看《叶鲁提之墓》时没有睡去,他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