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秦县这条路,崔子节以前曾经跑过,那是有一次去搞非物质遗产调研。秦县有著名的布袋戏,一个非常古老的戏种,真正的独角戏,一人唱戏里所有的人物,一人奏所有配戏的乐曲。他记得下了高速就是云水关,是分界的意思,往南是临省,往北就是秦县,一派崇山峻岭。平时要去,也都是在崎岖和云雾中穿行,一句话,颠簸得人仰马翻。听说最近修了条新路,从云水关一步跨到秦县,差不多“天堑变通途”了,只是还没有验收,还不能正常的放行。这倒没什么,崔子节就动用了秦县的关系,冠冕堂皇地说自己陪省厅的领导下来走走。这个借口好,关系就疏通到修路指挥部,于是,在各个卡口,绿灯为他而亮,他的车号在电话中被一级级传递,他的车像箭一样一路疾驶。
这个过程,崔子节并没有多少自豪,总感觉是在讨好李美凤,心里很别扭。这种感觉,在余下的时间里仍在延续。比如,在李美凤家的村口,她就不让他的车进去,她叫他停在外面等,她说她不想让人看见是谁送她来的,她说她讨厌有人问七问八的。崔子节心想,把他当什么人了,他觉得自己很塌神气,但现在只能隐忍。他提醒自己,危机还没有过去,还没有彻底安全,还不是计较名誉计较得失的时候。
这天中午,崔子节过得也极其简单,他一直呆在车里,他没有心思对这个村庄做任何意义的造访,他的中饭也是在车上解决的,他平时在车里有储存食物的习惯,八宝粥、火腿肠、矿泉水,都有,但他吃得并无滋味。他想得最多的是李美凤能够早点出来,尽快地结束这次莫名其妙的远行,结束他们的“恩怨”。当然,有那么一会儿,他也曾想象过李美凤回村时的情形,她走得很挺拔,脚下的笃的笃的,丝毫看不出她在城里的艰苦和遭受的委屈。大家都以为她是开洗脚屋的,都以为她赚了钱回来了。她尽情地笑着,一路和村人打着招呼。村人也与她开着玩笑,李美凤,回家休整来啦?李美凤,带钱回来造房子啊?她只管笑,笑而不答。这越发体现出李美凤的档次。村人想,李美凤毕竟是在城里呆过的,李美凤越来越像个城里人了。村里的喧闹也惊动了她的家人,她母亲抢先跑了出来,远远地望着她,驻足门口,掩面而泣……
这期间,崔子节还接了一个电话,是单位办公室打来的,说下午有个会,问他什么时候来?崔子节心头一紧,觉得自己出来前已品抿得很仔细了,怎么还有事疏忽了?忙问,是什么会?办公室说,不是你自己召集的?下属单位的正副头头会议,要推选一名政协常委。崔子节啊了一声,嘴巴一下子就僵住了。想想也真有这么回事,也确实是他布置的,他们系统要产生一名政协常委,他觉得还是民主一点好,叫大家过来议一议。
政协常委不是什么实职,也不和工资挂钩,但有时候也是挺有用的,惦记的人挺多。在崔子节的考虑里,人选应该有这么三个,一个是图书馆的馆长,这人渊源挺深,学识也不错,有一定的人气;另一个是越剧团的当家小生,在地方家喻户晓,也有号召力;再就是他自己。崔子节对常委也是想的,如果他不想,他就直接指名和提议了,正因为想,他才叫下属来,走个过场,那两个毕竟是孤军奋战,票数肯定不会太多,而他,怎么说也是单位的头目,这个面子大家还是会给的。但现在,鞭长莫及啊,他在李美凤老家啊,他被琐事缠身啊,关键是心里混浊啊,政协常委也只好“拜拜”先了。他只得告诉办公室,他正在县里搞一个活动,刚开始呢。办公室说,你能赶回来吗?他说,恐怕是来不及了。办公室说,那会还开不开呢?他说,会议就只管开吧,这个会,有没有主持人无所谓,集思广益嘛。放下电话,崔子节有点懊恼和自责,真是该死,怎么会忘了这件事呢?看来,一个人的精力确实是有限的,他最近心思太多,心思也乱,事情还干得好,那真是奇怪了。
李美凤是下午一点才回到他的车上的。她在家里吃了饭,和妈妈也说了一会儿话,哭也哭了,笑也笑过,现在是稳稳当当地回来了。而他,有了刚才的这个电话,回来的车,就开得恍恍惚惚了。
三个小时后,他们进入市区。崔子节又不知接下的方向了,他在车里沉默,无所适从。
李美凤不想回车库去,她说她与老公吵架了,她想在外面躲一躲,她要他找个地方住一住。崔子节看看她,屏着心呼出一口气,还好,她不是活不下去,也不是真的在要挟他,她只是和老公吵架了,这也许才是她今天真实的原因,和他没什么直接关系。他愿意往好的方面想。当然,他现在吸取教训了,他不去问她吵架的原因,一问,也许又要牵涉出他,牵涉出他前面的动机,牵涉出“你带我走吧”这句话。现在想想,这句话看似平常,其实是非常可怕的,也是非常麻烦的。他能带她到哪里呢?带回家?带回家干吗?不带回家又带到哪?带几天?问题最终还是悬在那里。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崔子节在调情,在玩弄,或者说得难听一点,在猥亵,他根本就没有往下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