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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

时间:2024-07-28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付秀莹  阅读:

  四月的天气,在北方,夜间究竟还是有一些凉意。滕雨在院子里立了一时,看着远远近近的灯火,同天边的星映在一处。是弯的下弦月,淡淡地印在深青色的夜空上,倒有些缥缈了。院子里种了一丛竹,衬了月色,在地上画出参差的影子。微风过处,发出簌簌的声响,有一种说不尽的萧索。滕雨把双肩抱住,叹了一声。随身的丫头远远地立着,这时候慢慢走过来,劝她进屋歇了。滕雨打量了这丫头一眼,却发现不是下午的那一个,正欲询问,只听那丫头噗嗤一笑,说,姑娘,我叫奴儿,专门拨过来服侍姑娘的。滕雨点头沉吟道,奴儿——丫头说,怎么,姑娘觉得这名字不好?滕雨说,这名字,谁给起的?奴儿说,是太太。滕雨说,既是太太给起的名字,那么你在这府里也有年头了。你几岁?奴儿笑道,我说的太太,是三姨娘。我今年十六岁。在这府里,也有五年多了。滕雨心里一惊,却原来是三姨娘的丫头。幸亏自己没有说出些什么。因笑道,奴儿,这名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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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沈府这几日,滕雨大多都是在自己屋子里。偶尔,也到院子里走一走,立一立。有时候,三姨娘派丫头过来,请她去前面坐,无非是说说话,或者是做女工,也下下棋,弹弹古筝,每一回,滕雨都格外地肯敷衍。滕雨知道,这三姨娘烟花出身,习得一身的好功夫,在当年,也是名动一时的人物,十分了得。据传,沈老爷为了她,投掷了大把的银子,还同一位权要发生了龃龉,这在一向深谙行止进退的沈老爷,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三姨娘呢,也确非等闲之辈,虽是青楼出身,言行间却自有一种不俗。知情识趣,一直是老爷眼前的得意人儿。在沈府,阖宅上下,口碑甚好。虽是姨太太,却简直同太太一般有威仪。这阵子,滕雨同三姨娘常在一处,眼见得三姨娘的为人处事,内心里不由得暗暗叹服。还有一样,当了外人,三姨娘对老爷格外体贴恭顺,从不曾恃宠生娇,令老爷在人前难堪。相反的,却是越发地做小伏低,给够了夫君脸面。有时候,看着三姨娘那温婉的模样儿,滕雨不免想,这一对老夫少妻,在闺帏之间,也不知道会是何等光景。

  这一向,沈少爷沈介儒似乎格外忙碌,在府里,整日里不见人影。偶尔碰上,也是匆匆而过,一脸的行色。对于这位沈少爷,滕雨格外留了一份心。沈少爷是沈家的独子,只有一个姐姐,早已经出了阁,远嫁他乡,难得回来一趟。因此,在沈府,沈少爷简直就是霸王一样的人物。上上下下,都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一不小心,令他受了半分委屈。据说,沈少爷曾出过洋,回来以后,先是在京城的一所大学任教,后来,因为学潮的缘故,被老爷迫着,递了辞呈,在家休闲了些时日,而今又到一家报馆做事。报馆比不得大学,事务繁杂,倒较往日里更忙了些。

  初来的时候,三姨娘都派人请滕雨到前面用饭。沈家的规矩大,凡老爷在家,那排场更是不同。滕雨虽也是世家出身,然而小城古廓,怎比得这京城繁华府第?几餐饭下来,滕雨就有些筋疲力尽。还有一条,坐在沈家的餐桌前,满眼满耳,都是温柔富贵,琴瑟和谐,父慈子孝,下人们垂手侍立,厅堂里的灯火,点染出一派盛世良时的光景,令滕雨不由得顿起身世之感。眼前的金莼玉粒,也如鲠在喉了。后来,有一回滕雨受了风寒,三姨娘就派厨房单独预备精致些的饭菜,送往后院。待身体好转,滕雨也就恰好找了个由头,不再去前面厅堂,独自在住处用饭了。三姨娘虽也极力劝挽,说这成什么了,知道的,是姑娘身体不适,又喜欢清静,不知道的,反倒以为沈家不通情理,不懂得待人之道了。滕雨看她虽说得恳切,辞色间却也略有几分容让,便道,老爷公事繁忙,这一向又为了外面的事动了肝气,三姨娘只管安心服侍老爷,我们做晚辈的,旁的帮扶不得,自顾还是有余的。按说我应当同三姨娘一道多分担些,可是天性愚钝,三姨娘又是这样疼我,怕分担不成,反倒添乱。求三姨娘容我慢慢学来,待通晓些事理,再献丑罢。三姨娘见她如此说,也就勉强依了。心想这姑娘倒乖觉懂事,在自家骨肉之间,夹了个外人,深浅冷热都不是,如此,倒也好了。

  有一回,吃罢晚饭,滕雨在院子里闲坐。五月底的天气,已然有些热了。院子里的西府海棠,一树的繁花,粉粉白白,开得正盛。院子的高墙上方,是苍蓝的天。仿佛是一口深井,倒悬在头顶。夜风拂过葡萄架上的新叶,沙沙的碎响,如同窃窃的私语。奴儿不在眼前,被三姨娘遣去买药了。听说,三姨娘近来身体欠安,问起来,说是妇人家的私疾,滕雨究竟年轻脸嫩,也就不好深问。都知道沈老爷是个风流人物,一生中阅尽了春色,最是没有长性,偏就这位三姨娘,这么多年以来,一直独擅专宠,倒真令人叹服。正胡思乱想,只见角门处人影一闪,以为是奴儿回来了,待细看时,却是少爷,不由得心下一惊。正欲开口,只见沈少爷漫步走过来,笑道,姑娘好雅兴。滕雨看他穿一件鸽灰色长袍,飘飘洒洒,在夜色中,又自有一番风致,因笑道,少爷今日如何得闲了?沈少爷在她面前立定,笑道,我这等俗人,整日里,满脑子的猥务,比不得姑娘,清雅优游,见笑了。滕雨说,少爷倒是笑话我了。两个人说了会子闲话,忽然就沉默下来。月亮慢慢升上来,斜斜地挂在天边。这样好的月色,倒令人生出几分不安来。滕雨垂下头,拿手揉搓着自己的衣角。她后悔自己今天穿了这件月白色闪缎旗袍,这种色泽,在月光下,不免显得太寒素了一些。脸上也未曾施粉黛,灯前月下,还是该添些颜色才好。然而又一想,这种月白色,同沈少爷的鸽灰色长袍,倒是匹配得很。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就不由得一热。这时候门一响,是奴儿回来了。沈少爷又少立了一时,便告辞了。滕雨坐在原地,呆了半晌,听见奴儿叫,才懒懒地起身,回屋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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