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三姨娘为了老爷的缘故,天天去庙里进香。据三姨娘讲,老爷八字弱,今年又是打两个春,因此上,须格外的当心。三姨娘素日里喜欢烧香拜佛,遇到此事,更是不肯马虎半分。老爷呢,虽则嘴上说无妨,也不强拦着,这种事,都是宁愿信其有,三姨娘疼他,这一份心思,他如何不懂?这一日,午觉起来,不见奴儿。喊了两声,仍是没有应答。滕雨心下纳罕,便懒懒地梳洗了,到前面去给老爷请安。转过小花园,只见一只绣花鞋飞过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的眼前。滕雨正在疑惑,奴儿踮着一只脚,一蹦一蹦地过来,头发毛毛的,满脸红晕,口里叫道,不许耍赖——这算什么——抬头看见滕雨,一下子便呆住了,只是金鸡独立着,也忘了去捡地上的鞋子。滕雨的脸腾的就红了,转身便走。屋里传来老爷的声音,奴儿,奴儿——是哪一个?滕雨见状,知道势不能躲了,便笑道,到底是小孩子——弯腰把地上的鞋子捡起来,递给奴儿,奴儿赶忙接过来,穿好,正待开口,滕雨朝她摆一摆手,说,天热,我去园子里凉快一会。等老爷醒了,我再过来请安。
藤萝架下花叶婆娑。滕雨坐在那里,想着方才的事。四下里寂寂的,阳光晒在地上,煌煌的热。滕雨只觉得心中嘈杂得厉害。怎么可能!沈老爷是这样一个端正的人,又饱读诗书,竟然同一个丫头!这丫头还是三姨娘的人。怎么说,也是忌讳。或者,屋里那一个,不是老爷?可她分明听见了他的声音,不是老爷,又是谁!滕雨伸手摘下一片藤叶,捏在手里不停地揉搓着,那叶子渐渐地变了颜色,弄了一手的黑绿的汁液。滕雨望着藤萝架发了一会子呆,远远地看见奴儿过来,心里一惊,忙收敛了心思,候她到跟前。这奴儿已经重新梳洗过,脸上也照例是笑眯眯的,说是老爷已经午觉起来了,请滕雨过去。滕雨看她一脸的风平浪静,心下暗自惊诧,这丫头,在这沈府,想来已经百炼成钢了。
老爷在书房里,正端着一杯茶,眯着眼睛,欣赏对面墙上的一幅字。滕雨忙上前请安,老爷命她坐下,问了一些闲话,因说起了少爷。外面最近不太平,凡人都是明哲保身,少爷却一意孤行,偏要在这风口浪尖上逞一时之快。我也是读书之人,非是不念民族大义,然而沈家几代单传,万一有半点闪失,如何对得住列祖列宗?滕雨见他言词恳切,便婉转劝慰,百般譬解,方才慢慢好些。因又说说道,儒儿的婚配,也是我日夜悬念的大事。倘若真有贤达的内助,做父亲的也好歇一歇心。滕雨低头,只是不语。暗想,看来,今天老爷倒是放下架子,同自己说一些体己话儿了。只是这样的话题,实在不好应对。正尴尬间,瞥见奴儿在门旁一闪,不见了。抬头看老爷,却是气定神闲。心想,沈府这是非之地,看来不能久留。这奴儿,便是三姨娘派来笼络老爷的人,也未可知。一念及此,抬头看老爷神情,见面色红润,双目炯炯,看上去十分的精神焕发。又说了会子话,滕雨便告退,回房休息。奴儿早把茶水预备好,小几上,还另摆了几色点心。滕雨喝茶,看奴儿出出进进,心下便轻叹了一声。这奴儿生得小巧玲珑,眉目间,自有一段风流,同三姨娘相比,环肥燕瘦,各得其妙。况且,这奴儿年方二八,正是豆蔻年华,朝气逼人。滕雨不免想,有此二人,这沈老爷,也可慰人生晚景了。
4
一连几日下雨。滕雨终日待在屋里,闲来看看书,弹弹琴。偶尔,也到前面去走走。这些天,沈少爷难得在家。三姨娘呢,最热心张罗牌局。常来的牌友中,有一个鞠太太,一个封掌柜。鞠太太也算大家闺秀,嫁给了一个军阀,倒也有过一段恩爱,后来那军阀在外面有了外室,除了新年祭祀,长年不回来看一眼。这些年,鞠太太独守空闺,百无聊赖,将一套麻将术研习得日益精进,常常被三姨娘请过来搭牌局。封掌柜是京城老字号绸缎庄的掌柜,人生得斯文,善裁缝,沈府上下的衣裳,都是经了他的一双巧手的。说起来,三姨娘同这封掌柜,也算是旧相识了。当年在烟花巷的时候,封掌柜就是三姨娘的御用裁缝。而今,更是视如左右臂膀,割舍不得。关于这麻将,滕雨也是通的。然而,她自忖待字闺中的姑娘,轻易不肯露面,只偶尔在旁观看一时,也从不多言。这一天,几个人在小厅里打牌。外面下着雨,屋子里点着明晃晃的电灯。奴儿殷勤地端茶送水,间或,也立在三姨娘身后,窃窃地说上几句,三姨娘就笑骂道,好了,还是让我一个人清静些罢。鞠太太今天手气不好,一脸的严霜,出牌间隙,又提起了小公馆的事。大概天下女人都是一样,逢这种事,便骂世风不好,骂外面的狐狸精媚,骂来骂去,独骂不到负心的男人头上。众人也听惯了,随声附和两句,也不好深劝。鞠太太骂累了,便艳羡三姨娘。说三姨娘命好,遇上了好姻缘。三姨娘微微笑着,任她艳羡。滕雨从旁看着,暗想,这鞠太太大概年轻时也是个美人,而今四十不到,就已经沦落成一个悲戚的怨妇了。自己又不知保养,痴肥拙笨,一双眉毛之间,是一个深刻的川字。同三姨娘比起来,简直是天上地下。正走神间,只听三姨娘锐叫一声,和了。灯光照下来,几只手来回搓动,麻将牌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鞠太太一面洗牌,一面说,前天倒是有电话来,说是那小杂种病了,狐狸精呢,回了娘家,期期艾艾半晌,原来是想请我过去帮忙照料一下。吓!素日里生死不问,这会子倒想起我来了。三姨娘听她说得啰嗦,又体谅她输了牌,只有勉力敷衍着,待到说话停顿的当口,便截断她道,今天我请客——大家想吃什么,尽管让奴儿去买了来。牌桌上登时一片雀跃。三姨娘把奴儿叫到跟前,仔细叮嘱了几句,奴儿便领命去了。这边,大家也都乏了。便停下来,到厅里的沙发上,喝茶,聊天,候着奴儿回来。滕雨注意到,封掌柜牌风极好,宠辱不惊,也不多话,只是偶尔适时地插上一句。而且,这封掌柜简直就是一个衣裳架子,什么衣裳穿在身上,都是说不出的熨帖得体。绸缎庄的掌柜,自然喜欢穿绸缎。今天他穿了一件竹青色薄绸长袍,有隐隐的竹叶,零零落落,行动处,满眼清新之风。三姨牌场得意,兴致格外的好。老爷这几天外出,三姨娘心无旁骛,又是女主人,极力张罗着。滕雨从旁坐了一时,就悄悄出来,回后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