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门,却见沈少爷立在小花园的藤萝架下,便想撒着脚走开。不想沈少爷却道,怎么,看打牌累了?滕雨心下一惊,想这个人,分明背对着她,难不成后面长着眼睛?也只好笑道,看他们玩得热闹,少爷怎么不去打两圈?沈少爷转过身来,道,也想去凑趣,只是难有那份闲心。滕雨笑道,看来,这闲心,也要因时因地因人而变。沈少爷道,当然,情随境变,自古皆然。比如这藤萝——正说着,滕雨看见奴儿抱着一堆东西回来,远远地冲他们笑一笑,进了小厅,便道,我且过去一时。沈少爷说,三姨娘今天赢了?滕雨说,可不是,赢了个盆满钵满。沈少爷笑道,难怪。两个人都往小厅里去。半路上,沈少爷被一个下人叫住,说有电话。沈少爷自去听电话。滕雨立在廊下,踌躇了一时,拿不定是等他回来,还是一个人独去。此时,雨早已经停了。空气里湿漉漉的,弥散着植物汁水的青涩气息。奴儿跑出来,叫道,姑娘,都叫你呢。新鲜的提子,还有西柚,甜得很。
客人都散去了。厅里一片狼藉。奴儿正忙着把麻将桌收拾清楚,麻将一个一个被扔进盒子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另有一个丫头正在把窗子打开,换些新鲜的空气。一地的瓜子壳子,还有水果的皮核,门口的踩毯上,印着几个歪歪扭扭的湿脚印。一个丫头边扫边说,三姨娘今天赢了,说不定晚饭的时候还有赏钱。奴儿呸了一口,光知道领赏,连如何让她高兴都不懂。三姨娘三姨娘,她平生顶恨人喊她三姨娘。那丫头道,可不是三姨娘,那该喊作什么?奴儿手里捏着两个色子,啪的一声扔进麻将盒子里,道,喊什么?太太啊。那丫头拄着笤帚,把下巴颏支在上面,道,也是。如今,那两个都没了,在这府里头,她可不就是太太?奴儿把手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恨道,小声些!隔墙有耳,给人听了去,仔细你的皮!滕雨在窗外呆了一呆,赶忙撒脚走了。心里却想,那两个,说的是哪两个?滕雨曾隐约听人说起过,沈太太,也就是沈少爷的生母,早在多年以前就过世了。那么奴儿她们口中所说的那两个,大约该是沈老爷的姨太太了。正胡乱想着,见人影一晃,有丫头出来倒杂物,滕雨急忙往边上一闪,避开了。
时令过了立秋,一早一晚,已经有了微微的凉意。园子里,一些花已经败了,而另一些,却正是盛期。紫藤架看上去依然繁茂,只有细心的人,才发现,先前的碧绿,而今间或夹杂着苍黄,已经露出了衰意。阵风吹过,有黄叶成阵地落下来,落在人的头上,肩上,发出簌簌的响声。滕雨踏着落叶,到前面给老爷请安。季节交替,上了年纪的人,往往最是易感。近来,沈老爷受了风寒,卧床休养。沈府上下,一派忙乱。难免有人来探病,老爷的卧房,还要兼作客厅,三姨娘督着下人们重新布置了一番,新添了几只沙发,茶几,深栗色,庄重大方,同床榻的色调十分和谐。又在床前横了一只屏风,也是栗色雕花,典雅沉静。三姨娘的意思,老爷卧榻,恐有女客来访,多有不便,如此,彼此都可有所预备。屏风后面,放了一张小床,是三姨娘夜间睡的。这些天,三姨娘不用下人,亲自日夜在老爷床前服侍,端茶送药,极尽勤苦。来访的客人,多是老爷的故交,见此情状,都感叹不已。沈老爷自己,更是深感安慰。安慰之余,不免有几分得意。当年,自己力排众议,决意迎娶这个女人,如今看来,真是英明之举。偶感风寒,本无大碍,心情舒畅,病已经先自好了七分。剩下那三分,病人宁愿仍旧抱着,有点借此生娇,挟以自重的意思。三姨娘谙尽了风尘,这点心思,她如何不懂?也只有由着他,越发比先前殷勤周到。滕雨进来的时候,三姨娘正在给老爷喂橘子水,见了滕雨,笑道,姑娘过来了?因请她坐下,自己掏出手帕,把老爷嘴边的汁液轻轻拭一拭。滕雨看老爷的半个脑袋被三姨娘揽在怀里,心里尴尬了一下,只听老爷口中含着橘子水,含混道,给雨儿看茶。三姨娘就唤丫头,一面笑道,老爷就算病了,脑子也是清醒的,不像我,一忙就糊涂。滕雨赶忙道,三姨娘这阵子累坏了——自家人,哪里有那么多的礼节?话一出口,脸上就红了。自知失言,正待把话岔开去,只听三姨娘笑道,我就说了,滕姑娘不是外人,如此,倒见外了。滕雨脸上笑着,心里却是暗骂自己说话鲁莽。正窘着,只听门口的丫头问候,少爷来了。沈少爷走进房来,冲滕雨点头问好,便在老爷榻前的椅子上侧身坐下,探问病情。三姨娘已经把枕头拍一拍松,令老爷的脑袋恢复原位,又把被子拉一拉,紧一紧。那半碗橘子水,交给丫头端走。老爷也早已经端正了容颜,同儿子谈一些外面的局势。三姨娘陪滕雨坐着,请她尝一尝新做的栗子羹。她自己呢,则拿一把小夹子,一个一个把榛子夹破,剥开,把果仁放进旁边的一只小碗里。见滕雨看,笑着拿下巴朝老爷的方向点一点,说,老爷爱吃榛子。按说这活儿就该丫头们做了,可一样的手,偏说是别人剥得不干净,我亲手剥的便吃得喜欢。滕雨看她一脸的嗔怨,暗想,夫妇之间的事情,冷暖自知。何必把它们一一摆出来示人?况且,自己终究是晚辈,这样的话题,也不好应对。因笑道,这榛子倒整齐,仁也饱满。三姨娘道,都是让人挑过的——老爷这一向,胃口倒还好。正说着,听见外面丫头报,客人来了。众人都赶忙停下来,准备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