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地处秦岭蓝田县的普化镇,一株曾经胸围五米、身高二十四米的巍峨楸树,或许连自己都不清楚究竟在这里站立了多久。然而,三十二年前,这株古楸遭遇了生命中的一劫,它被雷电击中,继而引发熊熊大火。呼呼的火焰,吞噬了主干的树心,生长了几百年的木质部,瞬间化为灰烬,年轮,不知所踪。
巨大的树冠,也在猛烈的大火中轰然倒塌,只在树干的北侧,留下一截参差的树皮,树干南面的树皮几乎全军覆没。这是蓝田土地上生长了几百年的楸树,在这年夏天里发生的最惊心动魄的一幕。
残留的树皮,三四米高,被烧得黑乎乎的,像一只从灰烬里伸出的巨手。从南向北看,这半圈树皮,更像是向天张开的黑色嘴巴,吐露着幽怨与恐惧。浓得化不开的黑色,在口中涌动,仿佛在呼叫,在呐喊。天有不测风云。灾难来得猝不及防,孤独的个体,哪怕庞然如它,也是如此的脆弱。
望着可容纳四人站立的树体空间,就知道这株古楸树在这里度过了多么久远的时光。看到过这场劫难的当地人,亦无不扼腕叹息:好端端的一棵古树,就这样毁在了“天劫”之下。
谁都没有料到,第二年春天,已经空心了的手掌般的树皮上,竟然抽出了新枝,长出了鲜嫩的新叶,迎风招展。这棵空心树,它竟然神奇地活过来了!是的,它的坚韧顽强,让自己劫后重生,它“活”了过来。脆弱不等于软弱,敢于直面险境,重塑自我,这株古楸树,倒因此活成了强者。
风吹日晒雨淋后,残留的树皮已完全脱去黑灰,回归了本色。从北面看过去,它更像是一只郁郁葱葱的绿指巨手,风吹来,哗啦哗啦地摆动。更为神奇的是,暮春,在新发的枝叶间,竟然长出了铃铛般的花朵,一时间,蜜蜂蝴蝶振翅而来,嘤嘤嗡嗡地围着它转,给它唱歌。就这样,这株古老的空心楸树,成长为一株神奇的励志树。
这样的重生,大概可以叫做化腐朽为神奇吧。我不清楚,这种神奇,是楸树独有的本领?是突降的自然灾害触发了它潜藏的自救机制?还是这片土地的神奇,赋予了这株楸树的神奇?
许多人在它面前驻足,和我一样对着它仰目称奇,感叹空心树创造的神迹,从它身上汲取生命的力量。
楸树,自古就是著名的观赏植物,是陕西本土珍贵的树种之一。这些年,我走进秦岭的次数多了,发现楸树在秦岭里的身影很常见,尤以秦岭北坡平川和浅山丘陵地带较多,古寺老庙、名园胜景、庭院路旁,都可见到它材貌双全的身影。
每每遇到,思绪,便会沿楸树的花叶,一步步返回童年。
在我知道那棵树叫做楸树的时候,它已经很高大了,粗壮的腰身,至少要两个大人才能合抱,树冠硕大。它葳蕤地站在我家院墙外的塄坎上,俯视着整个村庄。记忆里,它是我们村子里最美的大树。
这棵楸树长在那里,应该不是有人刻意栽种的,村子里的其他地方,也有散生的楸树。其实,在那个年代,所有生命的成长,都不需要刻意去呵护。
村子里的春天,从野花野草上踮起脚尖,被这棵楸树劲舞到高潮。
四月,开满粉花的楸树,洋洋洒洒,甜香阵阵。那些花朵,单看像铃铛,花冠粉色,细看,这粉色的花冠,竟是由红色的朱砂点儿在白底上点染而成。花冠里,还布有两道鲜亮的黄色条纹和暗紫色的斑点,那是它细密的心事。七八个铃铛聚集在一起,成为一嘟噜花,一根枝条上,有无数的花嘟噜。远观,繁花朵朵,如同树冠上翻卷起的粉色浪花,几乎淹没了叶子,场面瑰丽、招摇,恍若一夜暴富。
多年后,当我读到“楸,美木也,茎干乔耸凌云,高华可爱”时,不住地点头称是,想那宋时的陆佃,一定是在一棵开花的大楸树下,写的这篇《埤雅》。
这棵楸树,是我少年时代的底片,能冲洗出好多乡村往事。
从它展叶开始,我天天仰起头盼望着楸树开花。花开后,我就可以捡拾掉落在地上的花朵了,那可是一粒粒花糖。花儿铃铛依然完好,粉里透白,从花心腾起的那两道明黄上,撒着无数紫红的雀斑。是后来才知道的,这黄亮亮的条状斑块,是楸树为蜜蜂专设的餐厅指路牌,在植物学上,有个专属名词:蜜导。
用嘴巴对着铃铛底部轻轻一嘬,一粒微凉的蜜水,便在舌尖上洇开。总要用舌头在唇齿间搅动一番,嘴唇吧嗒两下,才美滋滋地咽下。
花后,楸树上会挂起碧绿细长的荚果“面条”。不能吃,却可以喂养一株被唤作“美”的小小禾苗。
“面条”长在高处,即便是站在高板凳上我们也差它一大截,怎么办呢?秋红会偷偷取来家里的镰刀,绑在一根细长的竹竿上。手握竹竿找准挂满“面条”的枝杈,用力一拉,一众“面条”连同枝杈便哗啦落地。
回想起来,那根带镰刀的竹竿,对楸树来说,是多么恐惧的利刃。可当年没有人这么想,附着在镰刀上的欲望,让我们隐约有一丝冒险的兴奋,也有得到后的欢喜。好在,几年后,楸树便长得更高了,绿色的“面条”,长到竹竿加镰刀也够不着的地方。我们也长大了。
刚刚长出来的“面条”,细细长长,电线般光滑、柔韧。秋红手巧,她用绿面条编织的手镯、项链,花样多,款式新潮。多半时间,我都眼巴巴地看秋红细长的手指,在绿电线间上下翻飞。一俟戴上秋红编织的手镯和项链,瞬间感觉明月清泉在身,会飞的小鱼儿凌波微步。直到今天,我都认为那是我拥有过的最灵动的首饰。
只是,那棵楸树怎么也没有料到,它会命陨于村庄的重新改造。当年,我们居住的大小胡同,因房屋建造早,布局参差不齐,村子决定整体搬迁。但在这场迁移中,没有人替大楸树着想。
它被砍伐了!楸树被伐时,我在省城已参加了工作。两年后我回老家,大楸树连同我家院子曾经站立的地方,变成了养猪场。粪味飘荡的空气里,苍蝇轰鸣。蜜蜂逐花而去。一下子心慌意乱,再也看不到楸树了。看不到楸树上水灵灵的舞蹈,我的视线也已无处落脚……我失落了好久。
再次见到楸树,是在西安小雁塔的荐福寺里,那是一株八百岁的古楸树。
阳光从高大的枝叶间洒落,青石板上显出斑驳的光影。树池里绿油油的麦冬,衔着一缕盛夏的风,寂静地打发时间。
也是个夏天,荐福寺里游客寥寥,幽谧,清净。当我以游客的心情走近小雁塔时,不曾想却被这里的古树惊到,吃惊之余,是满心的激动和敬畏。从古树的身份证上看,小雁塔里至少有八九棵古树生长超过了千年,最长者年龄1300岁,是我见过的古树最密集的地方。
古树夹道,树冠在高空悄悄地牵起了手,像一幅由墨色和绿色皴染出来的水墨画。墨色是屈虬的树干、树枝,绿色是树叶。阳光穿过绿叶时,染出淡绿、翠绿、黄绿和墨绿的层次,清凉在叶子间流淌。双脚起落间,像是行走在时光深处。抬头,婆娑枝叶掩映着漆成朱红色的大雄宝殿,红墙青瓦,威严而厚重。目光上移,便是久违的小雁塔。
几声蝉鸣,把我的目光从小雁塔身上,牵引到一棵800余岁的古楸树上。走近,看不见蝉,甚至,连嘹亮的蝉声也戛然而止。倒是看见一只灰椋鸟,从右前方的一根枝条上扑棱棱飞起,隐入另一棵古槐浓密的枝叶里,再也寻它不见。
是树上的身份证,告诉了我这株楸树的年龄。它虽则800岁高龄,但姿态俊秀,古雅苍劲。从庞大的树冠伸向天空的枝干上,都顶出了盎然的叶子,叶子间,隐约可见绿色的“面条”在晃荡。想它四五月开花的时候,鹅掌大的绿叶,托举着密匝匝的花朵,递送出淡淡的芬芳,久久氤氲在荐福寺上空,多么美。这么想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当年的大诗人韩愈,正对着这棵不大的楸树,吟出了“谁人与脱青罗帔,看吐高花万万层”的诗句。
走近古楸树,抚摸斑驳的老树皮,像是抚摸没有生命的山石。低头,把鼻子贴近树皮,深呼吸,木头腐朽的味道,能量流动的味道,风霜雨雪的味道,太阳月亮的味道,一层层漫出,丝丝缕缕钻入鼻孔。禁不住面对这古楸树,深深地弯下腰去。
我不清楚西安市的园林绿化中为何很少用到楸树。楸树是西安优良的乡土树种,早在三千多年前就广为种植。古农书中就有“楸树为木王,盖木莫良于楸”的记述。
几年前,我参与了一项西安市园林绿化植物的调查研究,我和我的同事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按照乔、灌、草、攀缘植物、地被植物分工,大致摸清了西安市园林植物的家底。这年,我们只在明光路和凤城十路的行道树里,见到过楸树的身影,这与法桐、银杏等所有城市同质化的行道树相比,少的可怜。
不是谁都可以做行道树的,要拥有高大的树干,繁枝茂叶的浓荫,要耐寒耐旱,耐烟尘,耐有害气体,少病虫害,果实无飞絮,不爆浆,还需寿命长,花色低调,以免司机分心……这些,楸树都具备哦。
其实,从周朝开始,楸树就开始作行道树了,“列树以表道”。曹植也曾“走马长楸间”,乾隆皇帝视楸树为“佳朋”:“明月清风无尽藏,长楸古柏是佳朋”……
对楸树的评价如此之高,概因桑梓松楸,同为故乡的代称,常入文人诗词。它高大貌美,已做了数千年的行道树;楸树生长快,材质好,被誉为“北方杉木”,栽楸树可作为财产遗传给子孙,甚至,民间有谚语:“千年柏,万年杉,不如楸树一枝桠。”
楸树这般美好,真希望这美木良才,能更多地走上我们的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