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喧嚷的利益时代,苇岸像个科幻电影中误闯了时空隧道的中世纪修士,心怀一腔宗教虔诚,可面对现代社会,显而易见他的孤独和不适应。执拗又木讷寡言,苇岸不是交际场合的佼佼者,但正直、真诚和对文学的挚爱使他在写作圈里人缘极佳,他与诸多诗人、散文作者过从甚密,常常帮大家建立之间的联系——我夸他是最高尚的媒婆、最无私的捐客。作为受益人之一,由于苇岸的介绍我结识了一些书写者,并得到精神上的鼓舞。我自己是个两栖类,既热爱文字,又迷恋世俗享乐。苇岸则是专一的,带有强烈的古典献身精神。不得不承认,其实他所不悔的信仰,只被极少的人执守却遭大多数的嘲笑。从书本,从大自然和小动物身上,他体会着愉快和安全感,亲历为理想所描述过的美好。所以尽管写作上的朋友来往频繁,但他最重要的快乐并不源于人际交往——交流更多出于写作需要。这么说并非在暗示功利目的,而是强调,以写作者身份出发的交流,形式必有所不同。苇岸几乎从不谈工作或个人感情方面的事,他在电话、书信和当面聊天的时候,均以文学为主要话题,他的友谊可以视为写作和阅读之外开展的部分。
他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写作成为重要的也是唯一的爱好。力求完成最优美的表达方式,态度的慎重导致速度的缓慢,苇岸会为一个标点踟蹰不已。他不属生命力蓬勃文思泉涌、下笔千言的那种人,他写下的每句话都像从身体里慢慢抽出的丝。到他过世之前,所有文字加起来,不过一本簿册。但是,它们浑然天成,诗意深厚,我设想不出能有更美的方式。读一读苇岸宅心仁厚的散文,会让我焦躁的情绪迷途知返,重怀感恩。他让我只要看到缓缓移动的羊群露出草丛的背脊,就相信即便最荒凉的地方也有善美生生不息。苇岸很少写到世俗而具体的生活,一方面从他的认识上就把这些内容划定为可以忽略和删减的部分,另一方面,他的生活确也单调。任何带有形而上色彩的生活都蕴含危险,其实苇岸的为人与写作里已经隐隐显露某种根基的脆弱。他把隐私扩展到足够宽泛的范畴不与人言,又把宣泄的渠道一一堵死。对朋友不说罢了,在文章里也不说,他的内伤淤积着,等待致命的溃口。
因为善良,苇岸很容易产生内疚,以为徜使自己有足够的智谋和技巧,就可以不让他人陷于尴尬或不快。我比较悲观,并认为这种悲观近于客观:人类几时能做自己前程的舵手,而不是命运手中的袖珍玩偶?太多不幸不是经过努力就可以避免,挫折不是错误,我们能够对之负责的只是其中很少的部分。当然我不想为自己开脱,说堕落仅仅因为在稍不留意的时候万有引力将我拉向深渊,只是想表白,假设我是猫,不折磨一只临死的老鼠就是潜德所在,不能指责我吃掉它就是残酷。
苇岸住院的那天,我们在附近的雪苑餐厅吃饭。一旦入院,就不允许擅自步出院门,苇岸似乎很珍惜这转瞬即逝的自由。我说:“苇岸,你就像一直生活在医院里,干净无菌,管理严格,却不能随意走动,且住在里面的都已是病人;农贸市场里虽然脏乱,却富有真正的生机。我没有清修自持的定力,所以要为自己的腐化寻找正义的理由。有钱,我就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有权,我就鱼肉乡里欺男霸女——到晚年,我摇身一变,成为像你这样的清教徒。这样,我什么都没有错过,而且往昔的经历一点儿都没有浪费,反倒成了赢得荣誉的资本。我要写本沉痛的《堕落忏悔录》,因为堕落才畅销,因为忏悔而让世人原谅并钦佩,我的榜样力量将在死后继续下去——这样的一生才超值。”对我大逆不道的言论,苇岸没有反驳,但他的微笑里蕴含批评。我翻着白眼,得寸进尺地宣称:“追求高尚的人需要毅力,敢于堕落的人莫不需要勇气?我愿住在上帝的隔壁,却经常跑到魔鬼家串门。我不为自己的行为抱愧,因为这个世界更可怕的人存在着,他们明明是魔鬼的家人,却和上帝攀上了亲戚。”
被医院确诊为肝癌晚期以后的几个月,苇岸的体质迅速衰弱,说话稍多就觉得累,我怀疑自己的聒噪是不是也让他听起来烦乱。他最大的忧虑是担心自己时间无多,写不完《二十四节气》。当新的节气到来,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位置,苇岸对着同一块田野观察,并存留照片。那些依序排列的相片在我看来差别极小,立春、雨水、惊蛰、春分……苇岸却从中洞见土地伟大的嬗变和更迭、孕育和新生。每个在苇岸身边的人都能感觉出他对生命的无限眷恋。怀着一线希望,他改变饮食结构,开始吃肉了,渴望自己能借此恢复些许体力。苇岸对排骨当做药还是当作美味来吃,这并不重要,在旁边看着他吃我涌起母亲看待孩子似的心疼。在餐馆里翻动菜谱点菜的时候,你会发现他对菜系和菜肴的无知,太多的东西他是第一次尝试,他的生活简直还没有完全开始。苇岸在临终的几句话里交代,最大的愧悔是没有将素食主义贯彻到底。“我觉得这是我个人在信念上的一种堕落。保命大于了信念本身。”苇岸从来没有学会原谅自己。我明白,尽管我们自己的信仰可以和疾病打上一两个回合,在死亡面前却可能土崩瓦解,但依然在心里希望苇岸能够坚持到最后——我知道有一部分读者会因为他放弃素食而遗憾,产生某种莫名其妙的变节感。我为此难过,我们如此需要谎言,需要所谓的圣徒形象,这里面当然也包括我自己,以至于可以牺牲掉一个真实的人幸福、健康和生命!苇岸充满禁欲式的美德,它们以无数牺牲为代价。因为他的禁欲,我们提出质疑和批评,显然我们自己达不到,他高出的部分易于引起妒意和破坏倾向;因为他的美德,我们赞扬,否则会使自己的价值取向及人品受到怀疑。针对苇岸的做法一直存在两种微妙的对立评价,而他又偏偏非常在意别人的眼光——这一定会增加额外的痛苦,无论别人的态度是褒是贬。比如,我们的赞扬是否在某种程度上秘密参与建构他的素食肠胃,或言之,在辅助他培养和巩固他吃肉的犯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