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因为只有一次生命,我们应该也必须尊重他唯一的选择。个性只要与他人无害,舆论就不必大动干戈,妄图对其一番修正,这是文明所应具备的最基本的宽容。我怎能有颐指气使的资格,大肆评判苇岸的是非与做人原则呢?他远比我出色。但我还是忍不住奢想,亲爱的苇岸,假设你改变一些生活方式,是不是你还能在我们之间?我怀念你的偏执,你的容忍。也许,你宁可凋谢,也不愿忍受瓣上的虫斑,像我每天所做的一样。
虽然苇岸从体形上更像长颈鹿,但依据性情我把他归为熊猫。熊猫从进化论角度是个奇怪的例子,从肉食变素食的道路简直等于从高级步向低级。用适应吃肉的消化系统不适应地处理着竹子,我总感性地认为这是出自内心的非暴力主义选择,而不是环境的迫使——因为在任何时候,可以成为肉的东西都比某种特别类型的植物容易寻找得多。你可以说熊猫数量的稀少怨不得别人,物竞天存,优胜劣汰,是它自己不合生存需要,但扪心自问,必须承认,熊猫的灭绝我们负有不可推卸的负责,因为每时每刻,我们都在破坏它赖以存活的栖息地。
殡仪馆的哀乐此起彼伏,而苇岸的葬礼上放的是宗教清唱音乐,一听就知道出自他生前的选择。一切依照遗愿,不设墓地,骨灰撒放到他的出生地:北小营村。麦浪起伏,像唱诗班的孩子。家人在前面撒骨灰,我们撒下花朵,土地接纳一个热爱者的灵魂回家。这是最优美的麦田,因为它催生花朵;这是与众不同的葬礼,布谷鸟一直鸣叫着,它看到人们播撒进一颗种粒到春天的大地深处,有谁将从植物的根部出发,重新上升到阳光之中。
苇岸没有孩子,离异后自己过日子。我曾认为,苇岸的凄凉之处在于他的离去不对任何人的生活造成实质的重创。我比较自私,倘若自己突然间撒手人寰,我愿有人痛不欲生,我将之视为人生成功的佐证之一。仅仅作品优秀,留存长久又能如何?这种精神意义的缅怀既让人欣慰,也让人凄凉。但是我错了,并遭受到记忆的折磨和惩罚。苇岸过世以后的某个下午,我坐在早晨上班的公共汽车上路过一个素菜馆,蓦然想起几年前,我和苇岸、止庵在这里吃过一次午饭。想起我大多数的写作朋友都经苇岸介绍得以相识;他是多么令人信任的兄长,想起他的照顾和宽谅;想起我很少为找不着通讯本着急,只要给苇岸打个电话就可以索要某人地址,他是我的114话务员;想起自己的刻薄并未因他的善待而收敛,就在那天,我面对素菜大加抱怨,赤口毒舌地挖苦苇岸,说他圆寂以后骨头里肯定净是舍利子……汽车到站,咣当一响,我的泪水滴落到脚面。我有意回避温情的表达,往往以讥诮的口吻说三道四,尤其对那些真正喜欢的人或事,以为在这种策略性的自我保护里,我逐渐就不会在乎——我不希望善感,像苇岸,我愿自己有金刚不坏之身从容穿越爱恨却毫发无伤。而今,一种隐痛挥之不去。不知为什么,健忘的我格外清楚地记着他的电话号码,有时候,真想冲动地偷偷试拨,猜猜谁在对面接听。
怀念是个最安静的动词。因为持续一生的伤感,藏在这种安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