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黑暗如一条蛇,悄无声息地爬上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嘶嘶作响。他感受着那丝冰凉的气息,忽然想起幼时背诵的《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或许,生命的尽头就是复归洪荒,而洪荒也不过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他扶起她,想带她离开这里,触到她肩膀时察觉出一丝微弱的起伏。他心头一怔,将手放至她鼻间,那丝微弱的气息成了宇宙洪荒中唯一一点凄凉的温暖,生平第一次,他相信了天命。
城中虽然无处可逃,寺庙尚且安好,于是活着的人纷纷将这里当成最后的避难所,趁着深夜向里面涌去。林阡背着随清娱到了大明寺,寺院中已聚集了不少人,却都如在水中的游鱼一般安静。
林阡小心地将随清娱安置在大殿角落,她昏迷着,身上有几处刀伤,呼吸悠悠荡荡,仿佛一丝烟,随时就要消弭在空气之中。然而没有任何缘由,他相信她一定能醒过来。借着昏暗的烛光,他为她简单地包扎好伤口,一枚香囊从她颈间掉了出来。他自然记得这枚香囊,重新将它塞入她的前襟。他静静注视着她昏迷的面容,轻声道:“该过横塘路的,是你。”她似乎动了一下,他紧张地看着她,却见她又昏睡过去了。
天终于亮了,漫长的夜晚过去了。人们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的世界,互相窥视对方,像老鼠一般胆怯精明,又像好友一样亲切熟稔,仿佛因为同在一个屋檐下挨过一夜,便都有了结义般的情谊。然而这点温情并未持续多久,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后,殿内顿时起了喧哗,紧接着人们再度纷乱起来,原有的一点温情瞬间被冲散,各自四散奔逃。
林阡看着转瞬变得空荡荡的大殿,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试探着走向佛像。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预感,在那尊庄严伫立的大佛背后果然留有空隙。他转回身抱起随清娱,将她安置进了空隙之间。他从一旁的神龛扯下块红绸盖了上去。脚步声渐近,殿外响起了陌生嘈杂的语言,带着野蛮的生气,是被鲜血滋养过的声音。
枪矛穿过身体时,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刺痛,甚至有些温暾,软绵绵的,像一壶烧不开的热水,默默地就没有了声音。
天色渐暗,一片寂静。随清娱醒来的时候已是入夜,她勉强撑起身体,掀开身上盖着的红绸。殿内林阡的尸体已然僵硬,曾在地上蜿蜒的鲜血也干成块状。她用那块曾经覆盖在自己身上的红绸,包裹住了他的身体。
香案上不知何人供奉的烛火仍然明晃晃地燃烧着,她定定望着眼前的大佛,忽然笑了笑,笑得像一只蝴蝶。她举起烛台,点燃了佛前的供案。
雨停了,为防疫病发生,守城的军官下了焚烧的命令。死去的人堆叠在一起,汇集成一座又一座小小的山丘,整齐如工笔画。火光腾腾燃起,明媚而妖娆,照亮了夜晚。火焰在油脂的滋养下益发疯狂,火光中的夜色扭曲了整个天际。
大殿内浓烟滚滚,火势很快蔓延到了佛像脚下,肆意吞噬着周围的一切。佛像在火焰前成了一个幻影,笑容益显虚无。木头噼啪燃烧的声音,像新年时燃放的爆竹,又像绽开的烟花,一声又一声。随清娱阖了眼。
大火一直延续到第二天的清晨,巷道中仍有人负隅顽抗,无力地挣扎过后,便是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中。尸体很快又堆积成了山丘,到了夜晚,火光再次燃起,扬州成了一座鬼魅之城。
10
扬州陷落时,杨间尚在南京。众人听闻屠城的消息,奔走相告,惊作鸟兽,想散却不知该往何处散。那天,他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枯坐许久,从黄昏坐到了午夜。后来的时间在他眼里变得异常虚无,仿佛是河流,仿佛是游丝,他自己也分不清楚,总之就那么茫茫然过去了。
一晃就是十年。
他已归顺了清廷,重回京城,做了一个闲散官员。他对于一切都适应得很好,除了脑后那根奇异的辫子。即使到今天,他也觉得滑稽可笑。在这个时候,他还是念旧地不舍前朝。他已学会了自欺欺人,唯有这根丑陋的辫子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有资格青史留名的,毕竟是少数。曾经信誓旦旦捍卫大明王朝的官吏,大多数也都选择了归顺。彼此相见,大家就像共同守着一个羞于启齿的秘密,不约而同地遗忘了前朝。很多时候杨间真的会忘了前朝,忘了大明,只有当风吹过头顶,或站在镜子前时,他才想到了他的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