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结伴走进大殿,蔡牙婆先上了香,却不见随清娱跟过来,便问道:“你不上香吗?”随清娱摇头道:“我既不是来拜佛的,何必上香。”蔡牙婆失笑道:“我还当你转了性子,想不到你还真是一点儿没变。”随清娱仰望着高大庄严的佛像,缓缓道:“都说我佛慈悲,我来就是想看看,我佛是不是真的慈悲。”
蔡牙婆没料到随清娱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忙扯了她的手到一边,小声训斥:“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胡说?”随清娱回道:“我,说错什么了?”蔡牙婆本不想管她,到底放不下,叮嘱道:“最近可不是什么太平日子。”随清娱点点头:“我知道。”蔡牙婆道:“你知道什么?”随清娱道:“我知道不太平。”蔡牙婆道:“那你还有心思胡说八道。”随清娱忽然道:“妈妈信佛吗?”蔡牙婆顿住了,往日,她也没少往道观里捐钱。想到这儿,她便道:“哪有什么信不信的,神仙不是用来信的。”随清娱问:“那是用来做什么的?”蔡牙婆想了想:“神仙就是用来敬拜的,凡人的念想都在这一敬一拜之间。”随清娱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根本没有听进去。
蔡牙婆拉着她的手向外面走去,一边走一边道:“守城的大将军英武忠烈,定能保扬州安稳。况且,扬州离南京这么近,新皇不会不管的。”随清娱道:“妈妈错了,这种事情岂是想管就能管得住的。”蔡牙婆被问住了,一时语塞,半天才道:“想管总比不管好吧,我听说鞑子兵凶蛮得很,京城已经被他们占了,扬州要是守不住,我们可怎么办呢?”随清娱淡淡道:“难不成异族人来了,妈妈的生意便不做了?”蔡牙婆道:“那怎么成?无论谁来了,这日子还得过下去,不管怎样,安稳下来才是正经。”想了想,又道,“你可有什么打算?你也该打听打听,看杨相公什么时候回来。”随清娱把目光转向寺庙中的一棵古柏,良久,方道:“先生回不回来,是他的事,我等着就是了。他若不回来,也是自然的。”蔡牙婆愣住了,叹了口气:“还以为你不懂,想不到,也能看明白。”
一路上柳色茫茫,望去只是旧时天气。蔡牙婆道:“今日见了你,我心里高兴。当初你走后,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随清娱轻声道:“能和妈妈再见一面,我也很高兴。”二人一路说着便出了寺,蔡牙婆本想再说点什么,可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想了想,方道:“你母亲只有你一个亲人,清明秋祭,也该给她上炷香,烧点纸钱。”随清娱笑道:“人都会死的,那些都是虚的。”蔡牙婆无奈摇摇头,看来她是一点儿没变,万事不挂心,蔡牙婆倒有些羡慕她。
回到家中,蔡牙婆心中依旧没有安定下来。城内封锁了消息,人心惶惶。天气一直阴沉沉的,一连多日都看不见太阳。
四月二十五,扬州城破。
正是一个阴天,城门敞开后,长风涌入,穿过混乱的街巷与水面,不久便下起了雨。
迟钝的人们像是被迷雾遮住了眼睛,后来终于察觉了,只剩下麻木,像是没了头的蚊蝇,静静等待未知的命运。开始是一个人一个人地倒下,接着便是整片整片地倒下,鲜血渗进雨水中,雨也变成了红色,看上去诡异妖艳。人们恐惧起来,涌上街道想逃出城,又纷纷倒在城门前。蔡牙婆的尸体混在大片人群中,无声无息,雨水打在她灰扑扑的衣衫上,很快被纷乱的脚印踩成了黑色。她的眼睛茫然地凝视着天空,留下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情。
林阡出现在扬州城外时,已是入夜,凉风带着鲜腥的血液的味道汹涌地扑上他的脸,周身的黑暗如浓雾一般包裹上来,天上的雨水依旧无休无止地下着,他感到胸口一片沉闷的窒息。
巡逻的兵士因为雨水的侵扰,疏懒了职责。他在黑暗中潜行,凭着记忆中的熟悉,到了杨府。深夜的杨府一片漆黑,像一座沉静的墓地。仿佛从一开始,它就生在这样的黑暗中。林阡踏上台阶,大门敞开着,他直直走了进去。
夜色浓重,他什么都看不清,走了几步,便觉脚下有阻碍。他蹲下身,努力辨认,依稀看得清尸体的满头霜雪,是那个老仆。他扑倒在地,缩成一团,僵硬成了一块石头。他默默站起,又向前走去。
在不绝的雨声里,他的恐惧像液体一样漫延开来,每进一步,就更深一层。他开始恐惧自己的冲动,更恐惧可能面临的结果。他在空洞的黑暗中一点一点向前摸索,穿过厅堂,绕过回廊,他终于在书房找到了倒在地上的随清娱。黑暗中只辨得出她大致的轮廓,她沉默得像一首已经亡佚的诗歌。他抓起她的手腕,轻声道:“跟我走。”没有任何回音,只有屋外雨声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