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泊久居扬州,名下有产业傍身,自然没心思蹚南京的浑水,也明白扬州与南京一线之隔,朝廷自会尽全力保扬州无虞。只是外界消息每每传来,清兵大有渐逼渐近的趋势,他又得知了些南京近日的消息,心中便有了计较,明白若是真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再走,怕是来不及。权衡利弊后,终于定下回乡的计划,虽决意早日动身,临走前还有不少事务打点。这一打点便又延误了许多日子,而林阡也得以多留了一些时日。
之后的日子里,林阡一个人走了很多地方,把自己去过的地方又一一走了一遍。他去了瘦西湖畔,认真地看着当中的画舫游船。去了大明寺,一个人默默地上了香。禅智寺附近的花市还是热闹纷繁,桃花庵没了桃花,景致依然很美。
一直到最后一天,林阡一早便出了门。他觉得今日的时间总是不容易过去,天空中的太阳也像在做着告别,每一步都拖着长长的影子。市集人来人往,喧闹声缠绕耳际,离去在即,平时繁杂的声音都像镀上一层夕照的光,见不到一点冲突,然而太柔和了就不由得让人添了伤感。他过去似是未曾注意,今日看来只觉事事有趣,远远不知何处传来几声狗吠,听上去也是动听。
他漫步走到一个卖香囊的铺子前,上面坠着各色香囊。卖香囊的老妇人像是在此地住了很多年,悠闲地看着铺子,热络地招呼道:“哥儿来看一看,这些都是好的。”他停在铺子前,认真挑选香囊。老妇人瞧他的样子,问道:“哥儿可是买来做纪念?”他闻言点头道:“是,明日就要回家乡了。”终于挑好一个,攥在手里。老妇人赞道:“哥儿好眼力。”他从袋子里掏钱,老妇人又在一旁道:“若是回家送夫人,这个再好不过。”他愣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点点头,离开了铺子。
一天终于要过完了,趁着夕阳未落,他去了杨府。叔父已给杨间去了信,这次则是让他把借的书悉数归还。暮色中的杨府显得孤寂冷清,有晚归的鸟从天边飞过。林阡怀揣几本旧书,在杨府门前停了步,他抬起头,忽然想起上次来时似乎也是这个时辰,不过比现在冷上一些,天色却是一样的,淡得悠长。
林阡径自去了书房,随清娱果然在那里,仍旧在读曲本。听到有人进来,抬起头,见是他,起身相迎:“林公子来了,请坐。”她为他沏了杯热茶,端到他身边。他装作一副轻松的样子,笑道:“扬州不是久居之地,你随我避出扬州如何?”她定定地望向他,像望着一片从空中飘下的落叶,久久没有落地,漫长得像要枯萎了。他听到她开了口:“你要带我走?”他轻声道:“你可愿意?”他感到她目光灼灼:“你真的要带我走?”他点点头,把手里的香囊给她,牵起她的手。她随着他一起走出书房,走出杨府,步子轻快得仿佛早晨的鸟儿,在清疏的林间跳跃不停。
他怃然地笑了。
林阡踏上台阶,递上拜帖。他把书亲自交到年迈的老仆手里,又把香囊拿出来,嘱咐道:“这是老师留在府上的东西,还请一并放至书房。”老仆应声接过。林阡低声道:“家乡有事先回去了,烦请日后代我和叔父向老师问好。”老仆点点头,花白的头发像空中的柳絮,被风吹起又落下。
林阡这才意识到,今天就这样过去了。这个地方,他或许永远不会再来了。
9
蔡牙婆的生意一落千丈,达官贵人闻风而动,一边猜测局势一边谋划出路,采买小妾这样的心思自然都抛到了脖子后面。连续几个月,一桩生意也没做成,院子里寂寞得像冷清的庵堂。联想到从前的热闹,再看今日的景况,蔡牙婆对死去的先皇生出几分怨念,似乎是这个倒霉的皇帝挡了她赚钱的路子。只是事实已成,抱怨也没什么用,幸好南京又有了新皇。她笃定,待事态平稳了,从前的日子还会回来的。
四月初八,蔡牙婆专程去大明寺烧香祈福,盼着生意早日好起来。这一日是由来已久的佛祀节,赶上多事之秋,城中各处,大小寺庙,皆是香火鼎盛。大明寺更是人头攒动,潮水般的人群,一个挨着一个向寺里涌来。城门封了,没人知道外面景况如何,只好去寺庙里寻求一点慰藉。
蔡牙婆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随清娱,印象中,她似乎并无上香的习惯。一眼望去,她长高了,身上穿着一袭杏黄衣衫,套着天青色禙子,有了些居家妇人的模样。蔡牙婆主动走过去,随清娱也看到了她,躬身行礼:“久未谋面,妈妈可好?”蔡牙婆叹道:“世道这么乱,怎么好得了。姑娘呢?怎么想起来寺里了?”随清娱道:“总待在家里,觉得闷,便想出来走走。”蔡牙婆又问道,“杨相公最近如何?”随清娱淡淡道:“先生去了南京。”蔡牙婆听了,追问道:“既是去了南京,想必明了最近的境况,你有知道点什么?”随清娱摇了摇头:“先生久未来信,我自然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