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牙婆候于一旁,只觉得桌上那支金簪异常晃眼,晃得让人心生焦灼。到底是笔大买卖,这次挑选的也都是手中的顶尖货色,明明后面这个曲唱了很久,杨间也细细欣赏了很久,然而末了却还是只递了赏钱。蔡牙婆偷觑杨间神色,知他并非有意为之,而是真未看中。她不由有些慌乱,做这行生意的可不少,她若不成,后面还有一窝蜂等着。谁手里没有几个拿得出手的好货色呢?若是被别家抢去,她损失一笔买卖不说,更重要的,对她名声也是一个打击。然而事已至此,她只能保持冷静,按捺住内心的忐忑。生意做多了,蔡牙婆心里也清楚,不论富商还是官家,多半只有年轻的才见了第一个就想带走,上了岁数的,一般都要多看一些,仔细琢磨一番才能定下来。杨间是京城来的,见多识广,更懂得这些,所以他或许并非没有中意的,只是想等最后再决定?想到这层,蔡牙婆暗中稳下心神,又唤出下一个姑娘。
后面跟着的几个姑娘一个个出现,再一个个依次退下。
杨间神色间已有几分疲倦,但还是顾自看着。他自己也觉无趣,不过一个妾,何必如此上心?许是扬州春色晃人心神,让他忽然生出些多余的念想。然而他毕竟不会在此地久居,不过是挑一个这段时间能伴在身边的人,好代替先前那个病死在路上的小妾,实在不需费这么多心。他打定主意,一会儿随意指一个罢了。
姑娘们渐次而出,已然到了最后一个。蔡牙婆微微一怔,最后一个姑娘是随清娱,和其他姑娘有些不同。这姑娘不是她从别人手里买 的,而是从小就跟着她的。随清娱的母亲与蔡牙婆是同乡,自幼交好,在烟花地混迹了一辈子,早早去了。离世前将女儿托付给蔡牙婆,要她代为照顾。此番若是能成,自然也是一桩好事,但她实在未抱希望,才把她安排在了末尾。随清娱长相也算风流,性子却古怪,从小到大都是一副万事不挂心的样子,就连她母亲病逝,也未见她落一滴泪。蔡牙婆苦心栽培,让她学了不少才艺,但她没一样专长。本来照品级划分,她是不在顶尖这个层面的,只是因了她母亲和自己的交情,蔡牙婆才一直努力地将她往顶尖的层面培养。这么多年下来,论时日,随清娱和她待的日子最久,论心思,她对这个姑娘却是最不明白。眼看她静静立在屋外暗影中,蔡牙婆心内暗暗叹口气,唤她进来。
随清娱款款出现在了门外。
日已西斜,随清娱立在门楣处,周身也铺上一层斜日光辉。因低着头,她的面容半掩在阴影中,身上的天青色锦绣,被斜阳染成一片暗金。杨间看着她摇摇上前,缓缓低下头行礼。她的身影悠悠向下,屈膝再直起,和前面的姑娘也没什么不同,但又有些特别之处,也不知是为了掩饰动作的不标准,还是发现了什么有趣之物,她虽低着头,却似乎在笑着什么似的。然而抬头之时,唇边笑意已尽数散去,只眼中笑意尚存,若隐若现。发间一支步摇因为身体的摆动轻轻摇晃,珠翠之间,夕阳映照飞尘盘旋。
杨间望着她那一双眼,一时间,只觉天尽头无际云霞,尽枕于她身边。一切恰到好处,她完全是一派天然妩媚,因无知而益显风流。
他不由怔住,正要端茶的手略停了停。
蔡牙婆在一旁笑道:“她善琴。”
随清娱立于杨间面前,垂眸看向眼前的茶盏,却显然不是在看茶,只是任意找一个欹点。
蔡牙婆见杨间并无拒意,急欲让随清娱演奏一曲,把握良机,正要出声,却见杨间已拿起手边的金簪,起身插在随清娱发间。金簪精巧别致,镂空的花纹雕琢出一个如意云纹的样式,栖息在乌黑的发端,刺目的光芒忽然沉稳下来。蔡牙婆短暂的惊诧之后,一颗心稳稳地落了地。
随清娱抬头望向杨间,眼眸中像飞走了一双蝴蝶。
天长落日远,水静寒波流。
他看着她笑。
2
入夜时分,蔡牙婆去了随清娱的房间。
随清娱已换了一套家常衣衫,正在弯腰点烛火。烛光下,她的身影轻巧动人。看见蔡牙婆来了,连忙微笑着让座。蔡牙婆拿起梳妆台上的如意金簪,轻轻摸了一下,笑道:“姑娘好福气。”随清娱淡淡道:“是妈妈的功劳。”蔡牙婆复把金簪放回桌面,簪子发出轻微的嗒声,像一枚刚刚落下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