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会觉得这是智窍大开的诗人玩弄词句,大概是牵强为诗,而并非一定是创制的食物有多么特异。这种认识也许有几分道理,但不可否认的是,苏东坡在味觉上颇能探奇,似乎要尝遍各色吃物,于杂食中获得滋味和营养。在廉州吃桂圆:“端如柑与橘”“一一流膏乳”,其味“殊绝可敌荔枝”。食芋:“芋当去皮,湿纸包,煨之火,过熟,乃热啖之,则松而腻,乃能益气充饥。”“惠人皆和皮水煮冷啖,坚顽少味。”(《记惠州土芋》)在海南:“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熏鼠烧蝙蝠。”(《闻子由瘦(儋耳至难得肉食)》)这些都是他在贬放之所的吟叹。花猪肉和黄鸡粥可作美食,薯芋也还平常,熏鼠肉和烧蝙蝠就有些偏僻可怕了。岭南之南,印象中至今还是无不可吃,这对于当时的诗人而言,一定也感到了怪异。这种广博的兴味对于一个庙堂人物来说,意味着接地气、懂物理、开思路、不刻板、能变通,也就表明了强大的生存力,预示着创造力、包容力和探究力。他亲自寻求一般人禁步之地、忽略之地,所以也就更能领受各色滋味,就像他的诗文俚俗不拒,常处于大雅大俗之境一样。
他对多种文化流派都曾着力,深入研磨。比如他明知长生不老是不可能的,其中杂以大量胡扯和妄言,却绝不排拒长生术的研究,还写下了《阳丹阴炼》《阴丹阳炼》《松气炼砂》《藏丹砂法》等文,并一再向朋友索要丹砂。所有这些行为都不能简单地看成嗜奇多趣,而是于复杂世界中的寻真求实,甚至不惜以身试法、冒险一探。总之,他能够于儒释道及各色杂家择其要者,化为己用,谋其所长。
他喜欢清洁,爱好沐浴,而且洗澡之后还要做诗填词:“自净方能净彼,我自汗流呀气。寄语澡浴人,且共肉身游戏。但洗,但洗,俯为人间一切。”(《如梦令·自净方能净彼》)这里的洗浴已经包含了诸多别的意味。他的这种洁癖,不禁让我们想到很少洗澡的政敌王安石,这两个人就此来说也简直是两极。王安石简朴有名,传为美谈,但他的脏腻不浴却很少有人恭维。无论这位宰相治国多么有力、改革多么锐利,但日常生活中如此不洁还是让人难以理解。这样的人能否“净彼”,让人大可怀疑。实际上当时王安石身边真的聚拢了许多小人,这些人的恶劣行径已在史书中得到详实记录,可谓不争的事实。北宋走向衰败,为它的末路打下了基础,这个基础的一部分来自人事,这也许就由严苛地要求自己与他人的王安石亲手打造:培植起一班势利小人。
历史上有人认为王安石的改革,给物质主义泛滥的北宋王朝提供了一次中兴的机会,但很少指出因此而带来的上下跌荡,以至于朝廷人事的恶性循环留下的负面后果。这在很长的一个时段里才能表现出来。事物的演化需要时间,我们不能简单地将一时一事作为最终的结论,而是要辩证仔细地考察因果。比较起来,在言路、用人、饮食诸方面,王安石都算是一个单一口味的人。
苏东坡曾有这样的诗论:“诗须要有为而作,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好奇务新,乃诗之病。”(《题柳子厚诗二首》)“冲口出常言,法度去前轨。人言非妙处,妙处在于是。”(《诗颂》)这些论断,用在诗人自己的创作实践中再贴切不过了。我们对于他的“冲口出常言,法度去前轨”,印象简直太深了。
深邃和繁琐
综观东坡全集,尤其是诗词歌赋,各色内容掺杂,所有这些相加一起,也就形成了深邃而繁琐的形态与格局。后人面对这些浩瀚的文字,难免产生畏惧之情。作为倾心一时、专注于局部的读者,常常会有一些恍惚和误解,因为他们所要寻觅的、急于捕捉的那种明朗和简单,在这里是不存在的。要知道我们此刻面对的是几十年的文字劳作,而不是某个时段的概括与综合。他们会忽略这样的事实:时间对于所有人都一样无情,不同之处只是使用时间的方法不同。是的,这种不同所带来的差异,劳动的数量和质量的差异,是惊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