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素的常人与真正的天才和异人两极相通,二者有天然接近的关系,会发生一种自然而然的联系。而那些狭促小人,哪怕是身居高位的“智识者”,也一定要与身处逆境的诗人保持极大的世俗距离。这些人即便有一定的认知力和辨析力,或者还是所谓的“知识雅士”,也很难容忍更大的才具,反而一有机会就要吐露怨气和嫉恨,恨不得将对方一举除之而后快。这就是通常所说的消除异己、党同伐异。
异人之为“异”,必然成为“异类”和“异端”。从历史到现实,“异端”更多的并非不能见容于平凡质朴的民间,而一定是受制于另一个特殊的群体。这个群体中的一些人往往也稍有能力,甚至还在某一方面取得了相当的“业绩”,但他们终归还是孔子所说的那种“器”,而非真正的“君子”。他们有时尽职尽责,有时又别生心曲,焕发出“创造性”的想象,梦想成为庙堂“大器”。这些人的精神空间狭窄而阴暗,时常处于独自艾怨和愤愤不平之中,却从来不敢面向威势吐露半句。至此,他们所有的愤火没有去处,就只会投向弱小者,鲁迅称之为“卑怯者的怒火”。所以,当那些才华飞扬的“异人”一旦遭难,落到他们手中,就会经历一段最倒霉的人生。这样的时刻,天才不但成为弱者,而且成为引发卑怯者暴发怒火的特殊存在。
在有的人看来,就因为这一部分特异的、不可思议的天才,才使自己有了诸多的痛苦。他们会将卑怯默默地转化为一种激情和力量,并突然“清晰”起来:自己所有的不遇和不快都来自他者,是这些人太过优异、太过异端的缘故。没有对比就没有痛苦,真正的不幸往往就来自这种比较。于是他们变得不可忍受。长期以来,在威势权力的辖制之下造成的无限苦闷,此刻终于找到了发泄口。
对于苏东坡,当年围拢在乌台四周的一些人,就属于这样的卑怯者。我们经常谈到的“人渣”两个字,准确一点说应该是人性中的渣滓,是组成一个人的诸多元素中的锈蚀颗粒,它们需要在生活中一一抖落。而在一部分人那里,这些“渣滓”非但不曾抖落,还要一再地拾取和集中。当它们聚拢到了一定的体量,就会成为徒具人形的“非人”。“非人”平时是隐性的,他们只有在特别的环境中才会显现,才会走到生活的前台,变得格外活跃,也格外残忍和陌生。由此可见,人性发生演化和改变的诸种条件,社会环境当有最大的决定意义。显然,人类至今所面临的最大也是最艰难的任务,就是对于理想社会环境的打造和营建:人性的健康成长与发展,几乎完全依赖于它。说到底,只有让苏东坡这样的“异人”感到欣悦和宽松,才是适合人类生存的一个世界。
杂食者
苏东坡是一个好奇的尝试者,以至于品尝了很多偏僻的食物。在穷困贫瘠之地,因为食物不丰,也因为贪嘴,他曾经试着吞食过很多东西,还亲自动手改良一些野生的不常见的东西,让它们能够入口,时而大加赞叹。他在艺术和精神的吸纳上也是如此,不拒俗雅,庙堂民间兼收并蓄,为我所用。什么海外异闻、巷里奇事、野地陈迹,他一概兴致勃勃地寻求,乐此不疲地加以汲取。
在饮食上,他对各种食材都有兴趣,除了不食灵性之物、极力反对杀狗等,什么芦芽河豚、野生诸物,都有一尝之好,从山珍海味到民间饮食,应有尽有。“厨中蒸粟堆饭瓮,大杓更取酸生涎。”(《和蒋夔寄茶》)“山东喜食粟饭,饮酸酱。”这是他为自己的诗加的注解。“更有鲈鱼堪切脍,儿辈莫教知。”(《乌夜啼》)如此好吃的东西不能让“儿辈”知道,这是一种幽默还是必要的提防,真谓怪趣。“天下风流笋饼餤,人间济楚蕈馒头。事须莫与谬汉吃,送与麻田吴远游。”(《约吴远游与姜君弼吃蕈馒头》)什么叫“蕈馒头”?还真得好好考证一番,是形状如蘑菇,还是蘑菇做成的馒头?而且这种东西还不能送与“谬汉”,只能招待他诗中所提到的好友。“纤手搓成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寒具诗》)是写徐州的地方名吃“蝴蝶馓子”。“露叶霜枝剪寒碧,金盘玉指破芳辛。清泉蔌蔌先流齿,香雾霏霏欲噀人。”(《食柑》)黄柑色泽的鲜亮、汁水的丰盈、香味的馥郁,令人垂涎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