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2000年还是1999年,就是《天浴》(笔者注,电影,1998年陈冲导演)获得成功以后,那么有一个日本的女制片人,她是在英国学了文学,然后在美国做制片,做得还比较成功。所以她的性格呢,就让我感觉到日本人的那种看起来非常礼貌,实际上是非常倔强的一些性情特征。她每次要反驳你,都是轻声地说一声:“Sorry, but……”就是说很抱歉,但是在她这个“but”后面,就有她坚持的、她这个坚持不放的这种她自己的观点。
后来也就发现,她确实是宁可切腹都不能投降的这么一个女人(笑)。她最开始投资《扶桑》——就是她花钱让我写的《扶桑》的电影剧本。那么后来呢,有另外的好莱坞的投资人进来,就让她把这个剧本和前期制作就全部大概100万美元,就是全部转让、放出来。意思差不多就是,反正你也死掉了,前期的整个制作都运作不了了,那就放出来吧。就是想给她一定的钱,让她放权。但是她不要,她说你必须拿100万美元给我、把我这个前期制作买回去,要不然我宁可一分钱也不要。最后她真的一分钱也没要,所以这个版权就僵在那里,就导致整个后来的投资问题等一系列麻烦。就是等于她带着这个《扶桑》的前期制作“自杀”了,给大家的就是这种感觉。
那么后来我们去了这个村子,就是日本中部的一个山村,看到这样一个老太太,是这个小客栈的女主人。然后她整天就是又特别特别安静,好像一句话都没听她讲过;但是非常地客套礼貌,非常的典雅。我们进驻的时候呢,她脸上涂着淡淡的粉,然后涂了一点点嘴唇,头发梳得很光,然后穿着日本的传统式的这个和服,半鞠躬地站在门口,等我们所有这一行人进去,大概我们有四个人,然后她才站起来,然后又静悄悄地指给我们房间呀什么的。
然后晚上我们吃饭的时候呢,坐在一个饭厅里,都坐在地上,一个矮桌,然后她进来就是这样半蹲着走路,把菜放在桌上,然后呢,她又鞠着躬,然后最后也是半蹲着,就这样面朝我们,这样退出去,带给我的印象和感觉很深。我就能看到她这种非常典雅多礼的传统日本女人的这个形象。所以我想,我就把这种印象吧,形象地写出来。其实我写的也是一个“印象”日本女人,我其实也不是特别了解日本女性。我把这个人的外表、形态和我们遇到的那个日本女制片的倔犟刚强的内心呢,就结合起来了。我就觉得吧,是在我终于能够有自信写的时候——就是能把这两个女人的内、外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可以开始动笔写《小姨多鹤》的故事了。
刘 艳:您写过的与日本侵华、抗日战争有关的小说,有《金陵十三钗》(分长篇和中篇版,中篇版是中国工人出版社2007年1月版,长篇版是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6月版)和长篇小说《小姨多鹤》(2008年首版)、长篇小说《寄居者》(新星出版社2009年2月首版)、《666号》(原发《人民文学》2020年第4期,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8月版),《第九个寡妇》(作家出版社2006年3月首版)也与抗日战争具有相关性。
《金陵十三钗》和《小姨多鹤》都是文学性、艺术性尤为丰沛的作品。而《金陵十三钗》小说的画面感和类似电影叙事的小说叙事方式,可能更容易让小说与电影之间无障碍切换。《小姨多鹤》所包含的时段和历史时间更长、所讲述的故事和事件更多,很难仅仅以一部电影就将所有内容包容和体现出来,所以这也可能是《小姨多鹤》已经有了孙俪主演(主演者有孙俪、姜武、闫学晶等,34集,上映于2009年)的电视连续剧,却还没有电影的缘故吧。《小姨多鹤》和《金陵十三钗》的写作,当时差不多是同时吗?还是《金陵十三钗》在前,然后是《小姨多鹤》?是不是这两篇(部)小说之后,马上写作了《寄居者》?比较了解您一般都是一部接着一部小说来写,有时候甚至有同步或者交叉进行的情况。特别想了解您《小姨多鹤》《金陵十三钗》和《寄居者》创作的前后顺序及当时为什么一连写作了这好几部与抗日战争有关的小说?是写作的兴趣、搜集的素材和听来、看到的故事都比较集中在这个题材领域吗?请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
严歌苓:这三部小说的写作时间,确实是连着。第一次写《金陵十三钗》中篇的时候呢,是2005年,我从非洲到美国办事儿,然后住在家里大概有20多天吧,我就把它写出来了。然后很快呢,就听有一个制片人想做犹太人在上海的这段历史故事。那么我其实是一直对这个故事的历史背景非常熟悉,就是一直在做一些零零星星的这些资料搜集整理和研究,因为我也很想写这段故事,正好碰巧呢,这个制片人说你能不能写这么一个东西?我说嗯,可以呀,我说我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