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硬着头皮向唐叔家走去,期望能在那儿侥幸避开唐婶,看见自行溜回家的唐叔。走进唐叔家时,年轻的保姆正在往保温桶里装饺子, 那显然是为没吃晚饭的唐叔准备的。唐婶嘴巴油光水滑,已经吃过了,却仍眼巴巴地望着饺子,不时偷看保姆的脸色。这不能怪保姆,唐婶老年痴呆,吃饭没有饥饱,刚吃过就会忘,若不制止她,指不定会把肚子撑破的。唐婶已认不出别人了,一见我就会亲亲热热地抓住我的手,龙儿龙儿地唤着,把我当作她的儿子。每次见她,我只好扮演唐龙的角色,跟她漫应着,说着唐龙小时候的事儿,哄她开心。那让我很不自在,恍惚觉得唐龙活在我的身体里,假冒伪劣也真不容易。果然,唐婶一见我眼睛就亮了,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喊 : 龙儿!龙儿!我饿!你媳妇不给我吃饺子——我只好朝保姆抱歉地笑笑,委屈她再做一次我老婆。我耐心地哄完唐婶,在夜色来临前一无所获地走到银城的街道上。望着万家灯火,我真想给唐龙打个电话,可那家伙早就生死未卜、音讯皆无了——他才是真正的失踪者。
3
我是看着唐叔变老的,就像他那日渐废弃的永久牌自行车一样,没有什么意外。可我总觉得时光把唐婶从一个黄梅戏演员变成傻老太太,就有些残忍了。
唐叔和唐婶不知有没有相爱过。在矿区,我们的父母经常吵架,摔碗打鸡,把对方当作沙包练习或当作镜子抓挠,但相互不记仇,骂完打完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让他们谈情说爱可能是令人羞耻而多余的事儿。唐叔和唐婶很少吵嘴,可有些夜晚唐婶会间歇性神经发作似的,对着我们尖着嗓子喊 : 他又去哪儿找相好的了?快把他找回来啊——那声音尖利,有着痛楚、妒忌、仇恨,平日的糯腔软调荡然无存,那让我觉得唐婶可能恨了唐叔一辈子。
唐婶认为唐叔总在“找相好” ,跟永久牌自行车有关。那时,矿上只有两辆自行车,一辆是邮电所的绿色邮递车,一辆是唐叔的跑片车,那都是公家配发的,至于矿长则以越野吉普车为坐骑,仿佛是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很多东西要凭票供应,粮票、油票、肥皂票、缝纫机票等一应俱全,没有票即便有钱也买不到想要的东西,何况那时家家户户都没几个钱。因而,唐叔的自行车叮叮当当的铃声就显得格外清脆。在我少年的印象中,一些月亮爬上岭上井架的夜晚,年轻的唐叔会骑上自行车,奔走在市区与矿区相通的柏油路上,那辆自行车轮圈被擦拭得锃亮,旋转着光晕。他哼着歌儿,就像骑在马上,中山装被风鼓起,让他的身体格外饱满起来——他那是在跑片,或者把电影胶片从银城东方红电影院取到矿区,或者把矿区刚放完的电影送到附近山村去放映,矿上电影院和乡村晒稻场总有一场场电影在等着他开演呢。于是,附近村子的村民常款待他,他一喝酒就醉得找不到回家的路,就躺在地上跟星星说话,因为他是在江洲水乡长大的,对山路不熟。唐婶痛恨那辆自行车,却又不敢对公家财产下手,我就亲眼看见她拿着缝衣针,对着车胎比划了半晌,终究没有扎下针去。那辆幸免于难的自行车,现在就跟标有“东岭煤矿行政 ×××号”的办公桌, 一起堆在唐叔家的地下室里。
唐叔一次次不无委屈地对我父亲说 : 她就是多心,疑神疑鬼,我去村里放电影,喝喝酒,哪有啥相好啊。
唐婶一次次不无委屈地向我母亲哭诉道 : 他在外指定有人,他在家里大事小事都不上心, 一到晚上就骑着自行车不见人影……他跟我过日子就跟客人似的……他每月工资总是少许多,他要是没相好的,那他晚上去哪里了?那些钱又去哪里了?
我的父母就做和事佬,浮皮潦草地劝劝这个开解那个,心里暗自为自家的生活自豪起来。等到唐叔唐婶走远后,母亲就会悄声对父亲说 : 你战友家就是不会过日子,说着得意地一笑。
说唐家不会过日子,并不有违事实。那时,勤劳勇敢的矿工家属们在岭上岭下、屋前屋后开辟了一片片小菜园, 种上辣椒、 黄瓜、韭菜啥的,既洋溢着来自乡下积习难改的情怀,又葱茏着自给自足的实用主义精神。可唐叔家跟矿长家一样,没有菜园。我父亲则是会过日子的标兵,他在井下放炮之余,种菜,钓鱼,甚至偷偷用公家炸药炸鱼,把日子过得滋滋润润。他隔三差五自己掌厨,喊上三五战友来家里喝酒,把战友们喝得扶着墙根走,自己则一头栽在床上把呼噜打到天亮。如果说他还有什么追求的话,那就是把我养得白白胖胖,好带回乡下老家,展示非农业户口人家优渥生活的成果,好让他那些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下兄弟羡慕。那时节,能被招兵招工而成为旱涝保收的国家人,对农村青年来说是幸运的,矿上的孤寡老红军离休时,他乡下的侄子们就为顶职闹得不可开交过。可唐叔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乡下亲戚,比孤寡老红军还要清白。唐叔从不参加战友聚会,据说那是因为他性子冷,也没有能力回请战友。可我父亲在打鱼捕虾、收获时令蔬菜时,会顺带烧上一盘,让我送到唐叔家去。每回母亲准会叮嘱我小心捧好美食,还会同情地说 : 你唐叔家日子过得清汤寡水的,瞧小龙小凤瘦得跟皮猴似的,真可怜!虽然我觉得长得白胖未必就好,比如我就因此被小伙伴们叫作“汉奸” ,但觉得母亲说得也对——唐凤真是太瘦了。我想 : 唐叔家过得寒酸,应该跟唐婶爱跷兰花指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