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秀跪在地上哭那会儿,我们细致地观察过她的妈妈,粗手粗脚,死了也很有力量的样子,不过,渐渐地,我们也觉得她在“瘪”下去了。
玉秀终于从地上起身,她面对着所有的大人,把身子挺直了站得像一块钢板。
村医拿了一块毯子盖在玉秀妈妈的身上。毯子还挺好看,绣着牡丹花,这是我们见过她“穿”得最好的一次。
村医已经很累,精神完全垮掉了,两匹眉毛像两根绳子,把眼睛周围一大片地方给捆起来,脸都捆紧了,谁跟他说话,他都没有力气吐出一个字。盖完毯子,他就像一条病狗蹲到屋檐底下,他是个不抽烟的人,但是那会儿,有人看出来他需要一支香烟便递了一支过去,还帮他点了火,他很感激地开始抽烟。我们学校里一位爱唱歌的音乐老师曾经说过一句话“心被谁杀了一刀。”村医那个状态就是,心被谁杀了一刀。
玉秀的爸爸还没有回家。听说他去很远的地方帮人干活,那儿工钱可观。有人骑了快马去喊他回家,毕竟,玉秀是没办法给她妈妈收尸了,只能由她这么躺着;在落日下去很远,夜幕就快笼罩整个村子之前,她要做的只是守着妈妈的尸体;她不能走开,肚子饿了也要忍着,因为妈妈再也不能爬起来给她做饭了,就只能一边守着妈妈,一边等着爸爸从某个地方回来。
那一整天,我们这些朋友可算是尽到了做朋友的情义……就算当时我们内心更多的是觉得这个地方很热闹,可这不妨碍我们确实是在做朋友该做的事情。最起码表面上这种情谊是圆满的,就连玉秀都感动了。我们陪着她,尿急了也憋着,直到憋不住才去放掉,我们一会儿站着,一会儿跪着,一会儿原地走几步,没有丢下她不管。
我们各自的妈妈已经准备好了哭丧,这片土地上谁去世了,她们都会聚合起来大哭一场,直到死者远方的亲人赶来接替她们,然后一伙人从白天到晚上,再从晚上到白天,哭够两天之后,第三天一早,死者就会在哭声里被抬到山坡的某个风水宝地埋葬。就是说,玉秀的妈妈在活人世界里还有三天“露脸”的机会,她将“安安分分”地躺在那儿做一个有尊严的死者,她最后的躯体在活人眼里将是尊贵的,女人们会用跟露水一样珍贵的眼泪祭奠她。
后来,除了她身上的盖毯有几分尊贵的样态,她本人那张被灰尘覆盖的脸只让人觉得很丧气。大风吹过无数来回,她的脸在化为尘土之前已经有了尘土的模样。天黑下去之后,几颗星星迫不及待睁开了眼睛,天与地不是同时黑下来,天空的黑在高处像浓雾化不开,地上的黑雾里却还有微弱的亮光像沙子一样飘扬,这个时候,大人们才没有严厉地看着我们了,他们也确实有点疲惫,说了一整天话,嗓子干哑,精神不济,何况地上“摆”着一个死人,天空又那么黑,某种绝望(比如他们时常感叹的“人生的晚景”)肯定从头至尾笼罩了他们。借着这个机会,我们也可以喘口气了,和玉秀偷偷溜到岔路上,想知道山梁那边的大路上有没有快马奔跑,这个时候,玉秀的爸爸应该回来了,如果那匹马儿真的就像人们赞扬的那样,是我们这个村子里最有劲儿的一匹好马,那它应该很快就能回到这里。
大路上没有马蹄声,也没有人影。而地面上微弱的亮光很快要“熄灭”了。
我们在岔路上一直蹲守,把月亮都守出来了,人也困得不行,险些睡着。后来是马蹄声把我们的精神提了起来。玉秀的爸爸终于回来了,在子夜之前——哎,他来得可真够“早”的!浑身酒气,像一头喝醉的熊从马背上掉了下来,骑马去喊他的那个瘦瘦的中年男人已经被这头“熊”折腾够了,“我从酒桌上把他拖出来的!”他说,说完就把醉鬼从马背上丢下来了。是我们扶着这头“熊”去到玉秀妈妈的旁边。“看吧!”我们险些对醉鬼说,“你的女人已经死了一天了。”
可能只有枕边人的死亡才能让喝醉的人一下子醒过来,玉秀的爸爸本来还没打算这么快酒醒呢,迷迷瞪瞪准备多醉一会儿呢,可是他的妻子躺在那儿,即便他们的感情也就那个样子,三天两头吵打,诅咒对方赶紧死掉,可这会儿,毕竟是真的死掉了,多少有些措手不及。他凑过去仔细看了看,伸手拍了拍女人的脸,然后瞪大了眼睛。他没有哭。这倒不会引来责骂,在这个地方,作为丈夫,和这儿大多数男人一样,他也很好面子,也并不打算为死去的妻子哭泣(所以我们的妈妈才会私下里跟我们说,一定要嫁到远地方去,到远方碰一碰运气。“如果不是为了寻找真正有情的人,让自己的女儿获得自由和幸福,哪一个妈妈希望将孩子送到远方呢?”她们很悲愁,也很勇敢,她们觉得这里的男人有情的太少了,也因此,每当有妇人死去的时候她们哭得最伤心)。人们七嘴八舌跟玉秀的爸爸说话,尤其是女人们,她们动情地讲述,可能希望在玉秀爸爸的脸上看到一丝泪痕。可是没有泪痕,他只是表面上看着,像是把她们的话都认真听进去了。最后他醉醺醺地看见了那个一直蹲在屋檐底下一声不吭的村医,他的目光才突然间刀子一样伸了过去,不过,他实在太酒醉了,根本无法控制,很快就在人们的注视和劝说下,目光匆匆地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