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怨灵杀人靠的是作祟引起灾祸;幽灵的话就只会怨恨,让人生病,但不会将人从头一口吞下;至于妖怪就是吓人与恶作剧。可是从来就没听过牢骚满腹或只会吓人的鬼,鬼啊,都是直接对人造成物理性的伤害。从我国最早有关鬼的记载——《出云国风土记》中,大原郡阿用乡的一目鬼早就在吃人了。而《伊势物语》的二条皇后高子与业平私奔,碰上了鬼也是被一口吞掉。所以啊……”
“原来如此,我懂了——”
总算了解了。
不管角或兜裆布,还是神或妖怪,其实这些条件都无所谓。
“鬼——是会吃人的。”
铃木强调地说。
也就是说,鬼是暴力。
鬼——是会吃人的怪物。
会吃人,所以才成了鬼。
熏紫亭似乎松了口气。
“总之,不管是歌谣中的鬼或文献上的鬼、口传文学中的鬼、观念上的鬼或通俗的鬼,总之形形色色,若将之全部混为一谈,视为同一物的话也实在不妥。刚才临时想到的这些观点仅是我这个外行人的一己之见,请勿当成定论。只不过我还颇为满意这个说法,迫不及待想跟我那个朋友聊聊呢——”
但铃木已心不在焉了。
夕阳剩下最后的余晖。
熏紫亭店主依旧说个不停,他的脸孔在黑暗之中已然模糊难辨。
铃木觉得不安。
说话者不管声音、语气、手势或体格,都与熏紫亭店主别无二致,更何况铃木从刚才就一直与他对话,根本毋庸置疑。
但是——
凭什么能断定他不是鬼呢?
鬼之形同人之形。
不对,鬼就是人。
人活着也能化作鬼。
——所以需要角。
无角,无以辨人鬼。
无角,人鬼无区别。
“鬼——会吃人的。”
做坏事的话——
鬼就会从头——
鬼就会—— 3
事情发生于缅甸战线。
铃木想起来了。
那个在梦中出现过好几次的光景。
部队遭到轰炸。
铃木被热风压倒,眼前一片血红——
铃木濒临死亡。
但是铃木发觉自己处于濒临死亡的状态——亦即,还活着——是在意识恢复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意识恢复时,肉体几乎完全不得动弹,说理所当然倒也是理所当然。
过了很长的时间,铃木的手脚等肉体的原有感觉才总算恢复。在这段期间里,他连眼皮也睁不开,感觉就像——失去了肉体,只有意识飘浮在黑暗之中。
但铃木终归是活下来了。
痛觉逐渐从末梢苏醒,疼痛让处于混沌之中的自我轮廓明显起来。不久,眼睛张开,铃木在蒙眬之中慢慢掌握了现在的状况。
状况真是凄惨无比,部队全灭了。
先前,只觉得战场生活很漫长,既辛酸又痛苦,令人难以忍耐。然而,结束却只需一瞬,一切都没了。
——真的只有一瞬间。
令人厌烦的长官跟讨人厌的军官全死了。
——真的只有一瞬间。
但是,铃木还活着。
等铃木拨开瓦砾与尸骸的小山,站起身子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晚上。
身体竟然还能动,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铃木记得他的动作钝重而缓慢,出血、撞伤、空腹,加上疲劳与骨折,动作迟缓也无可奈何。
他下意识地走进森林,躲入大树洞里。铃木想,自己应当死在这里。
帝国军人没有败逃这个选项,一旦败北,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抛下死去的同胞苟活,这种行径是不被允许的。
铃木深深感到罪恶感。
自己的行为不正是敌前逃亡吗?与其忍辱苟活,还不如毫不留恋地自尽,这是身为大日本帝国军人的铃木所应走的惟一道路——此时的铃木一心向死。不只理智上判断应当如此,情感上更觉得——就这样活着太对不起为国牺牲的同伴了。
铃木的心脏迄今持续跳动的原因,绝非他拥有旺盛的斗志或过人的见识。
仅仅是偶然。
他是个胆小、既无体力亦无技术、欠缺战斗意志的新兵,率先阵亡的应该是他,但现在居然还活着。苟且偷生的愧疚感,迫使铃木寻死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