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大海吹来,一部分穿过城门洞,在城市游走。另一部分拐一个弯,往巾山上刮。我跟着风,沿城墙往巾山走。城墙的某一处,因为依傍了巾山的高度,墙体只有两米多高,一只有老虎斑纹的猫,蹲在墙垛上,长时间地望向某个莫名的方向。它是在眺望上苍,还是在观察天气?墙体上有一个凹陷的坑,刚好容下一只脚尖。这是一个适合攀爬的暗示。我顺着这个暗示,以梦游的形态往上爬。梦游是一种类似魔法的东西,借助梦游,人会变得轻盈,平日里不能的,这时候尽皆可能。
我即将爬上墙头的时候,一只迎头飞过的鸟冲着我大叫一声,鸟鸣凌厉,像是叱骂。我惊醒般停住。出梦游的状态,立时轻功尽失。这就像崂山道士穿墙而过的时候,口中必须念念有词,一旦忘记了咒语,就会撞墙,头破血流。我担心回归常态的自己,会因突然发现的自身重力,像一只断尾的壁虎吧嗒掉下城墙。
有老虎斑纹的猫见证了我攀爬的整个过程,它用睥睨的眼神看我,然后它转过身,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我骑在墙垛上,犹如骑虎,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一片浮云正被风吹往天际,远方一片开阔,大海仿佛可见。
我突然想到,进入临海应该还有另外一种方式:海路。用这种方式进入临海的,多是倭寇。这个坐落在半月形海边的城市,夏季常有热风吹过,倭寇乘风而来,海潮般哗啦涌上岸,又哗啦退却回去。北方的长城,挡的是野蛮彪悍的胡人,修建得高而坚实。江南的长城,挡的是倭寇,倭寇体型矮小,短脚短手,随便筑一道墙,就能挡住这群乌合之众。在我的理解里,倭寇长期生活在海上或海岛,类似一个海生物种,善泅水,不善攀爬。他们对陆地,只能进行短暂的劫掠,却无力侵占,更无法长时间在陆地上停留。及至这群海生物种被戚继光灭绝,长城便闲来无事,成了一道阻挡海水进入的墙。某年,海水带着大海的蓝,从城门洞涌入临海,整座城海水漫漶,海水退去后,满城咸湿,鱼类贝类果实一样悬挂于树木,海草纠缠,珊瑚顶着梦幻的犄角。古长城的墙体,至今仍隐约显现海水浸泡的水位,像是镶了一条海浪的花边。
我不知道今天是否还有人从海路进入临海。海边港口,堆积着成堆的货物,成群海鸟围绕巨大的货船飞翔鸣叫。港口似乎没有开通客船,只有极少数人乘货船来到临海。临海这座城市,给从陆路和海路进入的人不同的风貌。但不管从哪个方向进入临海,用哪种方式进入临海,入城第一眼看见的,是巾山上的四座塔。一座百米高的山,有四座塔,这是不多见的。为什么会有四座塔?有人会对此做出详细的解说,这些解说对初来此地的人是一种伤害。有些东西,一旦被词语固定住,就失去了意义。我曾经在大雪的早晨,对野地上一行奇怪的脚掌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有可能是一种地球上还没有被人类所发现的物种。我打算沿着脚掌印追踪下去。有好事者告诉我,这不过是一只穿着保暖鞋套的宠物狗,他刚刚目睹了它从雪地上跑过,并且在一根电线杆子下撒了一泡尿。我对这个好事者恨意顿生,他破坏了我对世界的好奇和想象。可想而知,一个对这座城市无所不知的解说者会是多么的无趣,他的梦里没有奇怪的脚掌印,没有金矿,也没有红衣女子。他的解说注定会让临海像一条干巴巴的咸鱼干。为了保持对世界的新奇,我每到一个地方,都确信这是一个我从未到达过的地方。我用崭新的眼睛看它。我希望看见的,都是属于我自己的发现,而不是那些资料和史料告诉我的。
因为不知道四座塔的塔名和来历,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进行描述:
四座塔里面最高的那座塔,塔尖直指天空,其上明月,摄取了汪洋之心,它和大海的涨落遥相呼应。四座塔的塔尖,呈圆弧状依次排列,仿佛专供每晚移动的月亮在上面轮流休息。
第二座塔在西边,最靠近落日。它的作用是让落日在塔身的腰檐上多停留一会儿,以延缓黄昏的降临。这座塔和其他塔一样,有九层,层层置腰檐,落日每向下滑落一层,都要在腰檐上停顿一会儿,仿佛被伸出的手掌托住。巾山上的黄昏,因此比其他地方延长了许多。临海高楼林立的现代部分,落日在某座大楼的玻璃幕墙上,像一滴彩色的水珠快速滑过,它没有时间想很多问题,它还没有来得及站稳,就一下子滑了下去。居住在那片区域的人,几乎感受不到黄昏。而黄昏的长短,决定了人们夜晚梦境的长短。那片区域的人,注定缺乏黄粱美梦,日子过得匆忙而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