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7年秋天,凄惨的哭声在河南尉氏县的一座村庄里浮荡。一个男孩,满头癞痢,赤着双脚,全身上下只挂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破短裤,被一群人押持着,在他身后,持鞭者高高扬起皮鞭,狠狠地朝他那瘦弱的小身板上抽下去,被打得浑身是血的男孩,趔趄地边走边哭喊:“妈,你回来吧!妈,你回来吧!”
男孩是14岁的小喜来。喜来父亲兄弟三人,只有他父亲娶了妻,生了子,另外两位叔伯,都是被贫困逼成的鳏夫。他的出生,给这个贫困的农家带来了欢喜,大人们高兴地给他取名贾喜来。
1933年出生的贾喜来,儿时的记忆被贫困与饥饿包裹着。1938年6月9日,为了阻挡势如破竹的日军,国民政府在郑州花园口决开黄河堤坝,阻挡日军西进,决堤后造成了河南大部分县区遭受到洪水冲击,其中位于豫东地区的尉氏县因为离黄河决堤口很近,地势又低,受灾严重,农民无法生存,只能四处逃离。喜来的父母挑着他和弟弟也走上了逃荒要饭之路。为了糊口保命,他们去过河南的邓县、南阳,到过陕西、湖北……
在外流浪了八年,喜来一家才回到故乡。在老家的村子里,他们的家就是一方小地窖——在平地上挖出个地洞,洞口蓬上瓦当,盖上土,一下雨,地窖里就成了泥塘。那天,小喜来就是被那帮人从地窖里揪出来鞭打的。揪他的人要他说出他妈妈在哪。小喜来心想,就是打死他,也不能告诉这帮戴大盖帽的家伙,妈妈就躲在邻居家的窗户底下。当他被从地窖里捉上来之后,只说“妈去岗上捡东西了”,并大声哭喊:“妈,你回来吧,他们找你!”实际上他是让妈妈知道,坏人正要抓她,千万不能回家。
在那群凶神恶煞来抓人之前,有得到消息的好心人跑来报信,说隔壁村庄地主家的豇豆被人偷了,因为在那一带喜来家最穷,他们就怀疑是喜来妈偷的豆子。地主让他在尉氏县城当官的弟弟派人来抓喜来妈,说是如果喜来妈不承认偷豆子,不肯走,可以就地处决她。好心人让喜来妈赶紧躲起来,说抓她的人快到了,情急之下,喜来妈就躲到了邻居家的窗子下。
来人没抓到喜来妈,也没翻到赃物,就把小喜来给带走了。在喜来被他们押着走到本村地主家门口时,地主的老婆喊住了队伍里的一个小头目,说:“怎把孩子打成这样子?这是俺村子里最好的孩子,可怜可怜他,你们把他放了吧!”地主家好心的长工在旁边冲着喜来喊:“你还不走!”在地主老婆的交涉下,他们放了喜来。
时隔74年,回忆起那个被皮鞭抽打得快晕倒的瞬间,年近九旬的贾老眯着眼睛,坐在自家的沙发上说,就是从一那刻起,他发誓将来一定要报仇!
1948年,开封(尉氏县所属开封)解放。一直怀着复仇之心的小喜来于1949年初来到尉氏县城关区政府,成为了区长的通讯员。没多久,他就申请到区中队,因为在区中队可以带枪剿匪。到了区中队,他发现,城关区中队剿匪也剿不到那个鞭打他的家伙所在的区域,他又要求到县大队。到了县大队,他被安排做通讯员。一心报仇的喜来不肯当通讯员,他强烈要求到班里当兵。贾喜来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去剿匪的兵,在剿匪过程中,揣着复仇之心的他,总是英勇地冲在前面,不怕苦不怕死。
二
1949年8月,16岁的贾喜来从尉氏县大队被调往湖南,正式成为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侦察兵。经过一番特殊的训练,贾喜来随部队从湖南开进广西十万大山去剿匪。
1949年末1950年初,广西境内有数十万土匪,为祸一方。尤其是大瑶山、十万大山等地,形势非常严峻。当时广西严重的匪患跟白崇禧军事集团有着密切的关系。一方面,解放战争自北向南推进,打到广西时已到大陆南端,蒋军残部无论想逃往海南或台湾,都有赖于海运条件,白崇禧集团原本有近30万人,大量残兵遭到包围无法逃离大陆,又有不少顽固分子不愿投降,便借助广西多山的地形就地隐藏起来,成为土匪流寇。另一方面,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开始,李宗仁、白崇禧等人便称霸广西,成为一股强劲的军阀势力,俗称新桂系军事集团。广西人口少,无法在保证生产的前提下常年维持几十万正规军队,白崇禧便结合当地特点,组织了大量民团组织。他不要求百姓参军,但让百姓必须定期接受军事训练,在必要的时候征召入伍,使得广西平民半军事化。长期受到李、白等人思想灌输的平民,在解放军来临之时有一部分选择了盲目抵抗,持械跑进深山当了土匪。广西十万大山的剿匪战斗充满了挑战。
在部队,侦察兵的主要任务是深入敌后,侦察敌方军事目标,捕捉敌方俘虏。每次战役打响前,侦察敌军动向,为我方炮火进行目标指示,因此侦察兵对打赢战役起着重要作用。那时,部队里的侦察兵多是身材魁梧、年龄在三十岁上下的东北人,十六七岁的贾喜来是班里最小的侦察兵。第一次执行任务前,班长就对他说:“小贾,你年龄最小,就在前面走,在敌人没发现你,你的身份没暴露前,别开枪,一旦敌人发现你,你就立即开枪,记住把最后一发子弹留给自己。”此刻的贾喜来,已经不再是那个一心想报私仇的楞小子了,在部队,经过几个月的训练与学习,他明白了:他所跟随的队伍是共产党领导的,共产党闹革命,是为了让更多像他一样受苦受难的老百姓不再受欺凌和压迫。虽然直到跟随部队离开家乡,贾喜来的仇也没有能报,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跟着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拼了命去为更多人报仇。
当上侦察兵的贾喜来,头上的癞痢还没有痊愈。一次执行任务,需要穿过封锁区去送信。执行任务的5名侦察兵为防止意外,分别带上两封信,其中一封信缝在贾喜来的衣服里。化好妆的贾喜来,顶着生有癞痢的“锅盔”头,脸上抹满黑灰,光着脚,挑起两捆柴就向目的地走去。班长在他身后再次叮嘱:“小贾,非万不得已不要开枪,真要开枪,记得留颗子弹给自己!”贾喜来一边应着,一边快步向前走。
贾喜来的双脚在布满荆棘的山道上扎满了血口,身上的柴禾把他瘦弱的肩膀压出了血痕,但这些丝毫没有影响他对周围环境充满警惕地观察。走到山崖边,天黑了,他环顾四周,发现了七簇移动的火点。有敌人!他的心一惊,立即判断那是打着火把巡逻的敌人,并且那火光渐渐逼近,看来敌人已经越来越近了!他摸了摸身上的信,放下柴担,坐在地上,倚着柴捆闭上了眼睛。敌人走了过来,举起火把去照他的脸,其中一个敌人还伸手抬了抬他的下巴。他装着很害怕的样子,瑟瑟发抖,不肯睁眼,一只手却悄悄按在腰部的手枪上……大概是见他一副腌臜可怜相,敌人把他当成了砍柴的老百姓,放过他继续往别处巡逻了。敌人刚一离开,吓得浑身冷汗的贾喜来,望着山崖下的白沙河,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就在敌人用火把照向他的那一瞬间,他已打定主意,如果敌人怀疑,他就立即开枪,并且不会给自己留一发子弹,而要把所有子弹都打向敌人——虽然有七个敌人,而他只有四发子弹。然后,他会跳到山崖下的那条河里,游到河对岸,把信送到目的地。
敌人没走多久,就传来了枪声。贾喜来知道,那是敌人与他的战友交锋了。他拔腿就跑,一跑就跑了250多华里,历时一天两夜。路上,他紧紧捂着衣服里的信,饿了就从山里采几枚野果吃,边吃边跑,不敢停留,不敢大意。他不仅怕敌人,还怕当地老百姓,因为语言不通,还因为当地老百姓分不清解放军与土匪……几近虚脱的贾喜来终于把信送到目的地。首长激动地搂着浑身是泥的小喜来,迭声夸赞他是小英雄。那一次,不到十七岁的贾喜来因为他的英勇机智而获得了三等功的嘉奖。那次立功,不仅让贾喜来在侦察兵的队伍里成为声名赫赫的小英雄,同时也令他本人对自己有了更高的要求。他苦练擒拿与射击技术,勤学文化知识,想成为更有用的人。
不久,在百色地区,西林笃马战役后,部队分班、排,搜索残敌。大家都欢欣鼓舞庆祝战斗的胜利,师指挥部驻扎在笃马,除了侦察排保卫,剩下只有机炮连、文工团和一个担架队,战士们大多没有枪。这时,哨兵报告:从东南方向来了一股逃窜之敌,正向师指挥部方向袭来!师参谋长命令侦察排前去迎敌。接到命令的侦察排长命令贾喜来所在的二班先上,班长说:“小贾,你以最快速度占领前方高地!”贾喜来带领一名小翻译(当时他们俩都不满17岁),很快占领山顶。那座山峰高、坡陡、沟深,易守难攻,敌人向山顶冲来。小翻译沉不住气,率先开枪,未中。眼看敌人就要抢占上来,那个瞬间,贾喜来飞枪向敌,精准击中,阻止了敌人的进攻。这时,机枪班赶了过来,集中火力,将敌人逼退。因为贾喜来在那个瞬间的弹无虚发,击退强敌进攻,再一次荣立战功。
1951年7月的一天,贾喜来和战友到云南广南县侦察,一早从营部出发,走到下午,来到一棵大榕树下休息,看见两个敌人押着三个挑米的人走过来。他们见状,就想:机会来了,捉活的!因为天热,他们判断敌人肯定要在大榕树下的水塘里洗脸休整,班长就派有水性的贾喜来潜到水中。敌人下水了,贾喜来一把抱住敌人伸进水塘里的腿,战友在岸上趁机卸下敌人的枪,顺利地抓了个活的!另一个持枪的敌人也很快被控制。他们现场对敌人进行审讯。审讯完,押着敌人朝前走。没想到刚走下一个山坡,就听敌人喊:“解放军,解放军!”贾喜来一看,坡下就驻扎着敌人的大部队,他们正在那里杀鸡杀鸭,等着米下锅呢。贾喜来和战友立即击毙了在押的敌人。同时,班长大喊:“一班在右,二班在左,三班跟我来,撤!”机智的侦察兵通过这个方法骗过敌人,往山上跑去。他们一行五人,就数贾喜来最小,跑得最快,班长和战友跟不上他的脚步,就让贾喜来先上山,等他们歇息一下,从另一个山坡上去与喜来会合。贾喜来在山道上遇到了欲袭击他的老百姓,因为语言不通,他连比划带说:“我是解放军,解放军!”费了很大劲儿解释,老百姓才放了他。他迅速朝山上跑,到山顶,在树林刚一露头,就听到枪响。那时,天已经黑了,又累又饿的贾喜来躲在树后,心想,如果敌人过来,孤身一人的他无法抵御,便只有自杀。但过了许久,枪声也没有追过来,他就从树上摘了个野梨,躺在山顶的茅草里啃着野梨充饥。山风将茅草吹得起起伏伏,天上的繁星闪闪烁烁。不知道过了多久,贾喜来突然听到“哗哗哗”的声响,不知是野兽还是敌人。他紧张地屏住呼吸,却听到有人轻声说:“小贾可能被打死了。”贾喜来听出这是班长的声音,大喊一声:“班……”“长”字还没出口,他就昏倒了。被救醒后,贾喜来才知道,三天没有吃上饭、没能喝上一口水的他,不知什么时候腿部负伤感染发烧了,好在第二天大部队及时赶到。“小英雄喜来”打完退烧针后,又是一条好汉。那一次,大难不死的贾喜来第三次荣立了三等功。
屡次荣立战功的贾喜来说,是党哺育他成人,要是没有共产党,他就是一个讨饭的叫花子。1956年8月,贾喜来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在党的培养下茁壮成才。
三
1969年7月28日,广东汕头遭遇历史上罕见的当年第三号强台风,史称“7·28强台风”。上午十点半,第三号强台风在汕头沿海登陆。台风中心登陆时,汕头、澄海、潮阳、南澳等县平均风力在12级以上。台风又恰逢农历六月十五的天文大潮涨潮期,汕头市区海潮急剧上涨,全市受浸,水深2—3米,郊区及各县地势较低的地方水深4米左右。强台风造成公路交通瘫痪,通讯联络全部中断。“据统计,汕头地区死亡894人;受浸水稻42万亩,其他作物45万亩;崩塌民房141025间,仓库、工厂3502间,崩决堤围316540米。这次强台风是汕头解放后强度最大、持续时间最长、波及面最广、危害最大的一次。”关于这场台风所造成的损失,当年的资料如此记录。狂风、暴雨、怒潮并发,形成一股无坚不摧的骇人力量,让汕头仿佛回到了洪荒时期。
时隔半个多世纪,这场飓风在贾老的回忆里还是那么可怖。飓风不仅摧毁了牛田洋,也吞噬了牛田洋建设者的生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位于榕江入海口,原本是一片滩涂的牛田洋,奇迹般地在四个月内被围成了13000亩的肥沃垦区,并在1965年创造了亩产1200斤的奇迹,成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征服自然的光辉典范。解放军某部的一万多名官兵驻扎在此,1968年冬天,全国上山下乡的热潮给牛田洋带来了2183名根正苗红的大学生。飓风袭击之前的牛田洋,正处在早稻丰收的喜悦中,然而,一则信息惊扰了喜悦的人们。1969年7月27日,牛田洋反复播送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关于6903号强台风的警报。深感情况严重的周恩来总理亲自在电话中对汕头地委作防风工作指示,汕头地区进入抗击强风的紧急准备状态。27日傍晚,牛田洋的上空出现了奇异的美景:火烧云把西边的天空烧得通红,从火烧云边缘伸出几十道五彩缤纷的霞光,呈放射状地横贯整个天宇,一直伸向东方,赤、橙、黄、绿、蓝,五色云盖顶,十分壮观。慢慢地,云层越来越厚,乌云在天空如巨浪般翻滚。
得知台风来袭,驻牛田洋的解放军某部某军军长下令:军部某师官兵全部上大堤保住牛田洋,没有命令任何人都不准下大堤。保大堤就是保人民,否则军法处置!部队官兵纷纷冲上大堤。那时,贾喜来是团通信股股长,他们的团长去了三营,副团长到了二营,政委要去一营,三位领导走后,团部临时由他统一指挥。
分工明确后,台风肆无忌惮的咆哮声越来越响,牛田洋的每一间房子都不堪重负,被狂风摇得发颤。当年为了节省,部队的营房都是由茅草搭就的,在那场飓风中,简陋的营房如积木般脆弱。眼看着一个个屋顶被掀翻,随即卷入风雨,飞得无影无踪。在骇人的风暴中,部队几十吨重的机帆船都被飓风与潮水甩到了山上。
通讯设备断了,电话不通,贾喜来不知尝试了多少次后才勉强架起无线电,收到的仍是后方指挥部“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撤退”的命令。
在那种天塌地陷的境况下,官兵们仍然在风暴中为保全牛田洋而拼命。他们有的被飓风卷起又重重地摔下,有的被倒塌的房屋挤压在下面,有的被飞来的异物砸得头破血流,但他们依然在根本无法站直身子的情况下,以惊人的毅力爬向岌岌可危的堤岸。狂涛在他们眼前肆虐,决口处的海潮滚滚而来,他们手拉着手跳进齐腰深的水中,希望用自己的身体构成人墙,与沙包一起挡住排山倒海的潮水!他们用肉身堵住一处崩岸,又堵住另一处决口,但越发猛烈的风暴冲毁了更多的堤岸,那些缺口让他们应接不暇,堤内堤外一片汪洋……狂风所到之处,无坚不摧。雪上加霜的是,天文大潮又推波助澜,随着正午高潮时分的不断接近,榕江和韩江的潮水迅速上涨,一浪高过一浪地向海塘凶猛地扑来。崩岸、决口、溃堤,一切不堪设想的后果都已经成为迫在眉睫的残酷现实。怎么办?台风的疯狂能够阻挡吗?“不惜一切代价堵住决口,保护大堤,否则军法处置!”望着手拉手结队企图以“人墙”去堵大堤的战友,被潮水成串成串地冲进海里,在那个瞬间,贾喜来想, 12级的飓风并不是人力所能抗拒的,与其让战友们送死,不如自己一个人受死,死了他贾喜来一个人,部队可以保存下来,那是一两千人的队伍,一两千条活生生的命啊!于是,他果断地通过无线电下命令:“各营,撤!按照名单撤退,一个都不能少!”
下达命令后,贾喜来决定,自己不撤。他想,与其受军法处置被枪毙而死得很难看,还不如用身体堵大堤淹死算了。但转念他又想,如果自己就这么淹死了,撤退的理由与后果都无法向组织交待清楚。于是他把自己下命令的时间与当时的情况记录下来,用塑料袋裹好装进口袋,把毛主席像戴好,便往堤下撤,从已经是汪洋一片的海里拼命地往岸边游。
在海里,贾喜来发现自己身上缠满了蛇。他边游边对蛇说,别怕,只要我能活着,就把你们都救出去!在海浪与风暴的袭击下,一片迷茫中,贾喜来被冲到一个海岔,待他平安地上了岸,那些缠在他身上的蛇也一条条迅速滑走了。不知是他救了它们,还是它们救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贾喜来模糊的视线与混沌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他看见牛田洋三米半高的大堤被狂潮削去了两米,仅剩残缺不全的废墟,堤内尽成泽国。在不知原是陆地还是大海的水面上,到处漂浮着原木、竹子、稻草,还有尸体。后来他才知道,这次空前的灾难中,驻军第55军牺牲指战员470人,进驻牛田洋劳动锻炼的大学生牺牲83人。值得庆幸的是,因为他发出的“撤退”命令,他们团部只牺牲了11名官兵,他本人也并未受到军法处置。贾喜来因应对“7·28强台风”审时度势、指挥得当,荣立了三等功。那是贾喜来入伍以来第四次立功。捧着那枚勋章,贾喜来脑海中浮现出风暴中的那个瞬间。如果不是在那个瞬间做出“撤退”的决定,也许,不仅仅是他,还有成百上千条鲜活的生命会被那场风暴所吞噬。
“党哺育我成人,党培育我成才。如果不是接受党的教育,我绝对没有审时度势的判断力与牺牲自己保护大家的勇气。”五十二年后的春天,在自家映山红花开的小院里,贾老在和煦的春风与灿烂的阳光下,回忆起那场飓风席卷天地的场景时说。
四
1980年,从军31年,荣立五次三等功的贾喜来从部队转业到了地方。
贾喜来荣立第五次三等功的消息,是他的家人从《解放军报》上看到的。1979年,在报上看见贾喜来立功照片时,全家人才知道,原来与家人失联许久的贾喜来,参加了对越反击战。1979年7月,家人在贾喜来从前线回来后才知道,他受命带领部队到前线打穿插战。穿插战非常危险,贾喜来不想让爱人和三个未成年的子女为他担心。
从前线凯旋归来的贾喜来,转业到了安徽省寿县。位于淮河岸边的寿县是一座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历史上四次为都,十次为郡,是中国豆腐的发祥地,淝水之战的古战场,素有“地下博物馆”之称。就在贾喜来一身干劲,对新征途充满憧憬的时候,有人说:“老贾,你在部队打仗行,到地方搞经济建设就抓瞎了吧。”贾喜来没说什么,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一身正气,浑身是胆。三人行,必有我师。我会向懂行的学,向人民群众学。”
贾喜来转业到寿县,历任寿县工业交通办公室第一副主任、城关镇党委书记、寿县副县长。他从副县长的职务离休已经快三十年了,但提起他,古城的老百姓还是习惯地称他为贾老县长。贾老县长离休后又在关心下一代委员会担任常务副主任,一干又是二十三年,直到85岁高龄才卸下担子。回顾几十年漫长的人生路,贾老说:“是党养育了我,教育了我,所以我一生听党话,跟党走,共产党员要为党的事业不惜牺牲自己,要为人民的利益付出自己的心血。”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对党绝对忠诚,对群众满怀深情,数十年来,他始终如一地恪守一位共产党人的初心与信念,勇于担当,乐于奉献,敢于创新,在自己的岗位绵绵不断地输出并创造奇迹。
1980年11月22日,组织上决定让贾喜来到城关镇担任党委书记。上任一个月,他不在镇里多说一句话,而是走到群众身边,了解群众的需要以及群众对干部的看法。他了解到干部之间不团结,开会时,他让一个干部搬桌子,桌子搬不动,他让另一个干部来帮忙,俩人把桌子抬起来了,他又喊来一个干部,让他们一起搬,桌子很轻松地被搬到了指定的位置。他借机说:“马克思讲团结,恩格斯讲团结,列宁讲团结,毛主席讲团结,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一个搬不动的桌子,大家齐心协力,轻松就能把它搬起来。”他的一席话说完,大家哈哈大笑,气氛活泼起来,渐渐地,干部队伍团结协作了。群众反映,西街的大卫巷,“一年四季泥水淌”。贾喜来了解到,那条巷子地势低,容易积水,巷子深处还有家粮站,如果不修好,会给群众生活带来很大麻烦。他临时开会,在会上要求城建部门一个月之内要把路修好,结果,仅用了15天就修好了群众说了多年的“大卫巷大卫巷,一年四季泥水淌,何年何月才修大卫巷”。大卫巷修好后,群众到粮站买米买面再也不用趟着泥水了。同样迅速被修好的还有东大街。当年的东大街,被群众无奈地编进了顺口溜:“下雨水糊糊,天晴泥糊糊,干部马虎虎,群众没幸福。”1985年,贾喜来听到这句顺口溜后,积极行动,用一个多月时间将这条让群众“没幸福”的大街修缮一新。在担任城关镇党委书记十年间,贾喜来改变了老城区脏乱差的面貌,将沾土带泥的路修平整,将混乱的北大街拆迁改造好,还在城区新建了多座公共厕所,解决了老百姓迫切关心的民生问题。做好了环境的改造,贾喜来又开始为解决老百姓的就业问题而操劳。在他的带领下,城关镇的干部齐心协力,先后创办了麻纺厂、造纸厂、食品厂、轻质碳酸厂、轮窑厂,红红火火的乡镇企业大大改善了群众的生活,也让贾喜来又有了新的目标。
寿县的东门外是东晋时期著名的战役“淝水之战”的古战场,北门外的八公山是汉淮南王刘安炼丹修仙之地,面对如此璀璨的历史文化遗产,贾喜来想,要借古人的文明与文化开发好寿县的旅游。当年的东门外一片荒芜,东门光秃秃的,他在外地参观考察时,看到那里的古城门,瞬间动念:何不修复东城门?1986年,贾喜来决定修复东城门。他通过集资,筹到五万元后,联系了一家设计部门绘制了东门楼的建设图纸。当他带着图纸到国家博物馆联系专家审阅时,被毫不客气地告知这城门设计得“四不像”。专家推荐他去找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的高材生——苏州园林古建筑室主任石秀林。贾喜来风尘仆仆赶到江苏找到了石主任,巧的是,这位古建筑专家居然是寿县人!得知故乡修复东城门,石主任立即捐了一百元,并亲自带了设计团队与建筑团队来到寿县。设计预算为十五万元,而贾喜来筹到的资金只有五万元。贾喜来找到了省旅游局,得到了拨付十万元给这个工程的许诺。贾喜来被告知,这笔资金需要县里打报告,并且还要从中拨付一万元给县博物馆。如此一来,修复东城门就只有一万元的资金缺口了。结果,在挖城门地基时,问题迎刃而解。工程队挖地基将古城墙的原始地基发掘出来,那地基比设计图中的要小一些,专家建议就在原始地基上修复,这样一来,节省了一笔资金。建城门,需要汉砖,但在别处买不到大块的汉砖,工程又面临新的困难。怎么办?贾喜来说,让我们自己办的窑厂来烧。贾喜来常说,有志者事竟成。不知经历了多少艰辛,那些困难都在贾喜来的坚持与坚守下一一破解。终于,寿县古城的东门——宾阳门楼巍峨地屹立在了淝水之滨。至今,宾阳门还是吸引各方游客来寿县的重要旅游打卡地。除了修复宾阳门楼,贾喜来在任期间还修建了珍珠泉与淮南王墓,为寿县的旅游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1986年,六安地委、寿县县委决定在八公山乡开辟万亩果园,并将这一任务交给城关镇。贾喜来立刻组织召开镇党委会,决定一个月内完成任务。紧接着,贾喜来号召干部群众发扬愚公移山精神一起垦山挖坑,镇里所有干部与村民一起,苦干了一个月。当大伙在八公山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县里派出去购买树苗的人员,先后去了安徽砀山县、河南商丘、民权等地,兜了一大圈,却没能买到苗。当时天气寒冷,梨树苗极少,但时间不等人,贾喜来决定亲自到砀山购买梨树苗。到砀山后,他没有急着到市场上,也没有和当地农委联系,而是直奔梨农家。贾喜来从梨农口中了解到,砀山西南门镇梨树多。于是,他马不停蹄地赶到西南门镇,找到西南门镇的党委徐书记说明来意。贾喜来对徐书记说:“徐书记,虽然你是安徽人,我是河南人,但咱俩都是共产党员,都是热情为梨农服务的共产党人。今天我来求你,请你一定帮助我!”话说到此,两位书记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几天后,五大车梨树苗,从砀山运到了寿县的八公山。梨苗刚栽上,天降瑞雪,正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梨苗成活率为百分之百!此举让从山地里刨食吃不饱的当地农民增加了收入,更让寿县有了美名远扬的八公山酥梨。每年春天,在八公山梨花盛开的时节,都有众多游客涌往八公山赏花看景。
1989年,贾喜来调任寿县副县长。1991年,寿县遭受了百年不遇的洪灾,6月14日,寿县汛情最严重的地段张马沛堤,水位已高达25.06米,并快速逼近堤顶。贾喜来带领1600名民工在张马沛堤严防死守。六安地区在霍邱召开的防汛会上,分析张马沛河下游幸福涵堤段难保,上级命令贾喜来所在的指挥所撤离。收到撤离命令的瞬间,贾喜来做出了不撤离的决定。他对上级指挥部的领导说:“我是军人出身,军人上战场最忌当逃兵。现在,这里就是战场,我不能撤离当逃兵!”他又对指挥所的同志们说:“现在,考验我们共产党员和干部的时候到了,我们一定要坚持、坚守,拼尽全力战胜洪水,保住大堤!”指挥所的同志们在他的感召下,积极投入抢险工作。面对不断升级的险情,贾喜来紧急组建抢险队,并亲自指挥。他说:“抢险队就是打仗时的敢死队。关键时刻,党员要带着民工上去拼!”32公里长的张马沛堤上,马灯点点,那是巡视队的民工检查堤段;铁锹声声,那是抢险队在排除险情。最终,大堤保住了。堤内6万人口和12万亩农田免遭损失。当年的《安徽日报》以《夜幕下的张马沛河堤》为题,对贾喜来带领队伍保大堤的事迹做了详细的报道。六安地委给贾喜来记了大功,并号召全地区的党员干部向贾喜来同志学习。同年10月,贾喜来进京参加全国模范军队转业干部表彰大会。次年,在安徽省抗洪救灾表彰大会上,贾喜来所在的防汛救灾指挥所获得了全省抗洪救灾先进集体的荣誉。
贾喜来凭着“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浑身是胆”,在转业到寿县担任党政领导的十几年间,抓好了经济,促进了发展,带领干部,服务群众。
1993年,光荣离休后的贾喜来又来到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担任常务副主任的23年间,他把关爱青少年作为党赋予自己的历史使命和神圣职责。1995年,贾喜来得知寿县有61名青少年因失足犯罪在接受劳动教养,为感化教育失足孩子,他带着特意为他们购买的鞋子、背心、毛巾、笔、笔记本等生活学习用品去劳教所看望他们,并给这61名失足青少年家长捎去了一封信,让家长们不要放弃对孩子的爱和希望。贾喜来向孩子们讲起自己苦难的童年,让孩子们珍惜如今美好的生活。他的爱心感化了那些孩子,孩子们向贾爷爷表态,一定不辜负贾爷爷的期望,好好改造,重新做人,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后 记
“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年近九旬的贾喜来老人说,这是他刻在心扉的人生信条。
“还记得您当年未报的仇吗?”在贾老家那洒满五月阳光的小院,我笑着问他。
贾老哈哈一笑。他说:“什么仇?我只记得要感党恩,跟党走!”
在贾老爽朗的笑声里,阳光被小院里的花木筛下一地碎金,那些在地上闪烁跳跃的光影,如同缀成他人生的一个个闪亮的瞬间,是那些瞬间定格了他的不凡。那些平凡人的不凡事是成就中国共产党百年辉煌的火种。百年来,薪火相传,聚火成炬,无数人的无数个瞬间,书写着这部红色的史书,是瞬间成就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