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王阿姨带我去相亲。我在凤城一条便民巷卖水果,王阿姨是老客户,喜欢天黑以后到我的水果摊前溜达。有一天她问我:“大魁,找上对象了没有?”我笑了笑,她也笑。“我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明天早晨七点你在巷口的公交站台等我,去和女方见个面。”我没有想到王阿姨如此爽快,慌忙送了她一大串香蕉。第二天一早来到公交站台,她果然没有失约。我又问她女方的情况,她说:“到时候你不就知道了?”
我们乘上了31路。车上的乘客不算多,王阿姨坐在了车门这边最前边的位置。我坐在她的身旁。“今天天气不错!”王阿姨说。她是在和开车的女司机打招呼。她有老年优待证,坐公交不花钱,和司机都熟悉了。司机是个小鼻子小眼的姑娘,头发染成酒红色。她冲王阿姨笑了笑,还瞟了我一眼,八成把我当成王阿姨的儿子了。我问王阿姨:“王阿姨,咱们在哪儿下车?”王阿姨说:“我下的时候你就下。”我点了点头,心里说,这还不是废话吗?过了一会儿我又问:“王阿姨,我的情况你和女方说了吗?”王阿姨说:“说了,你的情况很不错。”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司机再次瞟了我一眼。她听到了我和王阿姨对话,觉得有点搞笑是不是?
公交车驶出两站后车上的人多起来。到第三个站台,一个老头子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爬上来,我赶紧给他让座。王阿姨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大魁,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里。”我便站在她的身旁,忍不住又问:“王阿姨,我们到底在哪一站下车呀?”王阿姨说:“大魁你急什么,你说坐公交好不好?”我说:“好,既环保,又省钱。”“31路公交尤其坐得人心情舒畅是不是?”“对,心情舒畅。”“那咱们干脆别下了,坐他一整天!”我吓了一跳,王阿姨该是和我开玩笑吧,她要带我去相亲,怎么能坐一整天呢?
又过了五站,王阿姨终于要下车了。我扶着她从后门下来,她和公交车摆了摆手。“王阿姨,咱们往哪边走?”我问她,她朝不远处一家批价超市指了指:“大奎,你回去吧,我要去逛超市。”我吃了一惊,疑惑地问:“王阿姨,你不是带我去相亲吗?”王阿姨说:“大魁呀大魁,你可真是个呆子,就是那个公交车司机呀!”
我也觉得我有点呆。31路公交在凤城的北面绕圈子,我又等来一辆,回到了卖水果的那条巷子。我本来想把刚才坐的那一辆等回来,可无论如何想不清楚那个司机的样子了。我觉得应该谨慎一些。这种相亲方式我可没有经历过。
我刚走进巷子,就听到了黄米和他老婆董树林的吵闹声。这两口子也卖水果,摊位就在我的旁边。黄米身材和我差不多,董树林却牛高马大,两口子隔着装水果的纸箱子又对上阵了。生意不好的时候他们经常这样打发时间。董树林说:“黄米,你真是个流氓!”黄米说:“董树林你是个无赖!”董树林说:“你不得好死!”黄米说:“今天晚上你会梦到猪八戒强奸你!”周围看热闹的人全都笑了,没有谁过去劝架。我跑过去想把黄米拉开,董树林抓起一根香蕉砸在了他的头上。黄米推开我,把整把香蕉抡了起来。董树林又去抓草莓,然后是苹果,看到有人把滚到路中央的苹果捡走了,突然间扑上来把我搂在怀里:“大魁呀,我今天就和这个狗日的离婚,求求你娶了我吧!”黄米也说:“大魁呀,求求你,今天就把这个狗日的带回家吧!”两个人这么说我也习惯了,我吃力地推开了董树林,气呼呼地说:“你们都别说了,我已经找上对象了知道不?”黄米和董树林全都愣住了。黄米说:“大魁,你真的找上对象了?”“当然是真的。”董树林说:“大魁你骗人吧,说说看,你对象干什么的?”我说:“公交车司机!”
话一出口我就心虚了。我和那个公交车司机才见过一面,八字还没有一撇,这还不是在吹牛吗?黄米和董树林再问我对象的事,我死活不肯说了。他们果然认为我在吹牛。我的心里乱糟糟的,还是没有把那个司机的样子想清楚,中午连饭都没心思吃。我想给王阿姨打个电话,可根本没有她的号。一直到天色暗下来,黄米他们已经拉下摊拉的卷闸门回家了,王阿姨扛着一卷卫生纸出现在巷子里。“大魁呀,人家姑娘同意和你处对象了!”王阿姨气喘吁吁地说,我真是又惊又喜,说话都有点结巴了。“为了能坐上她那辆公交,我等了一个多小时呢!”王阿姨放下卫生纸,我回过神来,给她装了一袋子梨。后来又觉得应该装点苹果,怎么能送她梨呢?王阿姨倒是不介意,叮嘱我说:“大魁呀,我给你们牵上了线,以后就看你的了,一定要主动点呀!”我慌忙点头。王阿姨又说:“人家姑娘叫温小素,我下车的时候专门问了她的手机号,可一看到你就给忘了!”
王阿姨走后我想了想,就算她忘记了手机号也无关紧要。关了卷闸门后我来到了巷口的公交站台上。天这么晚了,温小素不可能再转回来,但我还是等了她一个多小时。我不急于回家和我爸也有一定的关系。三年前我妈出车祸死了,那以后他便越来越沉默。他已经退休了,每天靠捡矿泉水瓶子打发时间。他操心着我的婚姻大事,以前隔一段就会问:“谈上了吗?”现在他连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都懒得说了。我害怕和他呆在一起。
回到家里后我爸已经在他屋里睡了。但餐厅里还亮着灯,桌上留着饭。桌上还摆着我妈在世时候用的那只兰花碗,上边孤零零地搁着两根筷子。三年了,我爸总是这么干,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挺浪漫的。我吃饭的时候时常会把我妈想起来。我妈出车祸的前两天有点奇怪。也是在饭桌上,她对我爸说:“郑国强,你要答应我,如果我死在你前面,一定得给大魁找个对象。”我爸没好气地说:“那还不如我死在你前面呢!”那一年我已经三十岁了。
我正嚼着馒头,突然间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一抬头,我爸把我吓了一跳。他站在餐厅门口,昏黄的灯光下像一头瘦弱的鬼。我想喊一声爸,还是没有喊出来。“刚才我梦到你妈了。”我爸说。我点了一下头。“你妈告诉我,她梦到你找上对象了。”我又点了一下头。“我决定把这个交给你!”我爸说着,把手里捏着的一张银行卡放在了餐桌上。他放在我妈那只兰花碗的旁边。银行卡里的钱是我妈拿命换来的,四十三万。我奇怪他这么干,慌乱地站了起来。“我已经找上对象了,公交车司机。”我忍不住说。我看到我爸的嘴角斜了斜,好像要笑。他并没有笑出来,扭身轻飘飘走了。他穿着灰色的睡衣,皱巴巴的,屁股上黏着一团卫生纸。
一晚上我都没有合眼,大清早又来到了巷口的站台上。这个时间,我本来该骑着三轮车到农贸市场进货的。等到七点钟,温小素终于开着公交车过来了。我一晚上都没有把她的样子想清楚,现在清晰地看到了她。她果真是小鼻子小眼的,鼻尖有点翘,脸蛋像苹果一样圆,皮肤好像不那么光滑。我先是躲在站牌后面偷看她,后来狠了狠心,跟在别人的屁股后边上了车。投币的时候我没有敢正视她,她好像也没有留意我。
和昨天一样,车上的人还不算多,我又坐在了车门这边最前边的位置。“你好,我叫郑大魁。”车子启动后我终于开口了,但声音不太高。她目视前方,并没有搭理我。她在专心致志地开车呢,我不应该打扰她是不是?“你好,昨天王阿姨和我坐过你的车……”车子行驶到另一个站台前,我又和她说话。这一次声音比刚才高,她肯定听到了。“您好,欢迎乘车!”她终于开口了,却是和上车的乘客问好。突然间,她扬起双臂伸了个懒腰,把头扭了回来:“刚才你是在和我说话?我还以为你打手机呢!”她直盯盯地望着我,我慌乱地垂下头去。“我想起来了,你昨天和那个姓王的老太太坐过我的车,她说你叫什么奎来着?”她笑了起来,一边说话一边笑,我好不容易才把头抬起来。“郑大魁,大小的大,魁梧的魁。”我希望自己的回答令她满意。“可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魁梧呀!”她还在笑,我的脸上热辣辣的。我确实不够魁梧。“我叫温小素,很高兴认识你,欢迎您对我们的服务进行监督。”说完,她扭回身去,车子又启动了。“小温,今天天气不错,昨天,王阿姨把你的手机号忘记了。”忍了忍,我还是开口了。她熟练地操作着方向盘,开车的样子可真好看。她腾出一只手朝上边指了指,我以为车身上有她的电话号码,看到的却是“请勿与司机闲谈”。我和她找对象算不算是闲谈呢?车子再次进站,上车的人越发多了。我又让出了座位,不好意思再打扰她。我盼望着车上的人少起来,可人越来越多。绕了一大圈,到上车的地方,我便下车了。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下车的时候我有些失落。想想看,她总共才和我说了几句话?她好像对我的身高不太满意,我自己也不满意。“欢迎您对我们的服务进行监督”,她这话什么意思呢?但她摁了一下喇叭,我一下子就不失落了。我也像王大妈那样冲公交车摆了摆手。想想看,大庭广众之下,她又能和我说什么?王阿姨不是说她同意和我处对象了吗?我回味着她和我说话时候的样子。她一直冲着我笑。
一晚上我都在回想着这次和她见面的过程。早上,我开着三轮车跑到了离公交公司最近的那个站台。这个站台在城边上,谢天谢地,一个候车的人都没有。这一次我是动了点心事的,带了一餐盒水灵灵的草莓,外边还包着一层保鲜膜。我差不多等了半小时,小温——我觉得现阶段这样称呼她比较合适——终于开着公交过来了。但直到车子停下来她都没有留意我。“您好,欢迎乘车!”我上车的时候她照例说,仰起胳膊又打了个哈欠。我站在投币箱前停顿着,她把头扭过来,皱着眉头笑了:“什么奎,你怎么跑到这边坐车来了?”我也和她笑,心里说,这还用问吗?我把草莓递给她,她突然间尖叫了一声:“天哪,你跑这么远专门来和我约会,专门来给我送草莓是不是?”刺啦一声,她撕去保鲜膜,捏了一颗草莓塞进嘴里。“太让我感动了,”她一边嚼着草莓一边说,“我最喜欢吃的水果就是草莓你知道不?”她的吃相有点夸张,我咽了一口唾沫。“傻站着干什么,快投币呀,职工家属也得投!”她又把一颗草莓塞进嘴里,我把一块钱塞进了投币箱。职工家属?她什么意思,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车子突然间启动了,我打了个趔趄,她腾出一只手把嘴巴捂上了。“我想起来了,那个王老太太说你是卖水果的,如果咱们处朋友,每一次见面你都会给我带草莓是不是?”“那当然,你不是喜欢吃草莓吗?”我拍了拍胸脯,看到她嘴角上挂着红色的汁液,决定递给她一块卫生纸。她又尖叫了一声:“规矩点,不许动手动脚!”她朝头顶上指了指,我看到了一个黑糊糊的摄像头。
这一次见面感觉好极了。以前别人也给我介绍过一些女孩,长得丑不说,谁都没有和我笑过。我从来没有体味过恋爱的滋味。这个叫温小素的女孩子,我已经喜欢上她了是不是?我坐着她的公交车又绕了一大圈,下车后发现停在路边的三轮车前轱辘没气了。但我一点儿都不生气。我推着三轮车走了两站地,一边流汗一边还在唱歌呢。以前我可从来没有唱过歌。修好了三轮车,我来到了农贸市场,特意多进了一纸箱草莓。为了挑选个头最大、颜色最鲜艳、汁液最饱满的草莓,我差点儿和批发商吵起来。我可不想和任何人吵架。
连着三天,我每天早晨都会给小温送草莓。她总是和我笑,我已经把她当成恋人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见钟情对不对?她还问到我家里的情况,问到我的收入,问到我和王阿姨的关系。她的家境不太好,我感觉到了。我差点儿把我爸交给我的那张银行卡扯出来。我又想起我妈来了。如果我妈在天有灵,看到我处了这么好的女朋友,一定会开心的。她还建议我,没有必要陪着她绕一个大圈,太耗时间了,我不是还要去进货吗?想想看,到第二个站台的时候就会有人上车,我们聊天就不方便了。真正属于我们的时间只有一站地。我听从了她的意见,坐一站后便下车走回去,开着三轮车去进货。我下车的时候她总是说:“郑大魁同志,谢谢你的草莓呀!”我的心里暖洋洋的。我冲公交车摆了摆手,耳边飘荡着她欢快的笑声。
可这一天早晨小温却和我生气了。我上车的时候她正眼都没有看我。车门还没有关,我把草莓递给她,她接过去后顺手扔到了车外。“小温,你怎么了?”我慌乱地问,她显然是生气了。她摁下了某一个按钮,后门打开了。我赶紧往后边跑,想下车把草莓捡回来。“谁让你给我带草莓的?”她吼了一声,我收住了步子。我小心翼翼地说:“小温,你不是喜欢吃草莓吗?”“喜欢就让我一直吃?你想把我吃死呀!我连早饭都没有吃,我的胃口早就出问题了你知道不?我年纪轻轻就腰椎间盘突出了你知道不?我每天说二百四十遍您好欢迎乘车你知道不?我每天开着这台破车驴一样绕圈子你知道不?我他娘还不如一头驴呢,驴都用不着憋尿!”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声音越来越高。她趴到方向盘上哭了。我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小温,那你想吃什么,我这就下车去给你买。”我试探着说,她抬起头来捶了一下方向盘。她酒红色的头发飞舞起来,脸上布满了泪痕。“谁稀罕你的吃的?你给我下车,你下去呀!”她像是疯了。“小温,你,你到底怎么了……”我嘟囔着,她没有再看我。她抬起袖子死劲地抹泪。公交车重新启动,她目视着前方,车子开得飞快,眨眼间便来到了下一站。“您好,欢迎乘车!”车门打开后她又向上车的人问好。我从后门灰溜溜地下车了。
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返,感觉自己像一块垃圾一样,被温小素从公交车上丢下来了。我找到了那盒草莓,愤怒地摔在了马路上。坐到三轮车上后,我也捶了两下方向盘。我想哭,而且哭了。我没有去农贸市场,直接回到了巷子里。黄米和董树林已经进货回来了,两口子正从三轮车上把装着水果的纸箱子搬下来。黄米说:“大魁,你怎么没有去进货?”董树林说:“大魁哪还顾得上进货,大清早又去坐公交车约会去了!”我没有搭理他们,下车后在前轱辘上踹了一脚。黄米和董树林相互瞅了瞅,好像把我看透了。黄米说:“大魁你失恋了是不是,大丈夫何患无妻?”董树林说:“大魁,你肯定是让那个姓王的老太婆骗了,现在满大街都是骗子。”董树林还没有说完,黄米扯了她一把,王阿姨气呼呼地向这边冲过来。“谁是骗子?你说谁是骗子?”王阿姨握着一张卷起来的报纸,指住了董树林的鼻子。董树林说:“你指着我干什么,谁是骗子谁清楚!”王阿姨说:“那你说谁是骗子,有种的你说出来!”董树林说:“说不说是我的自由,谁是骗子谁清楚!”两个人叫嚷着,又有人过来看热闹了。“你们都别吵了!”我气急败坏地挡在了她们中间。“你们别吵了,我都快烦死了你们知道吗?”我跺了一下脚,攥紧了拳头,果然管用。“大魁呀,天地良心,你王阿姨是一心一意帮助你,你可不能相信这种势利小人的话!”王阿姨说着,眼圈居然湿了,扯着我一直走到了巷口。“大魁,你和小温姑娘进展怎么样?”她这样问,我叹了一口气。“遇上困难了是不是?小温姑娘多好,摔两个跟头也值,你可不能太死相了呀!”说着,王阿姨把那张卷着的报纸展开了,整版刊登着市长关于整治环境卫生的讲话。“王阿姨,你让我看这个干什么?”我没好气地说,她用食指指住了一行用铅笔圈起来的字。“大魁呀,你看咱们的市长讲得多好,要不遗余力,千方百计,想方设法把市容环境治理好。”“怎么了?我可没有破坏市容环境,我从来不乱丢垃圾。”“大魁呀大魁,你可真是个呆子”,王阿姨把报纸卷了起来,“市容环境能整治好,对象也能谈成,你要贯彻落实好市长的讲话精神,不遗余力,千方百计,想方设法和小温姑娘处对象,该出手时就出手,听明白了没有?”
我好像真的明白了,甚至有那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小温无非是和我发了发脾气,我有什么道理委屈呢?她工作多累,腰椎间盘都突出了,连上厕所都不方便!她不光和我发脾气,还在我面前哭了呢,这还不是一个好兆头?我曾经买过一本《恋爱宝典》,第37页有一句话说得多好,如果一个女孩在你面前哭,说明她已经把你装到心里了。我可真傻,还踹了车轱辘一脚呢,踹坏了让谁去赔?
我知道小温每天中午有四十分钟吃饭和休息的时间。我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小温,我理解你!”很快她就把短信回了过来:“谢谢!你是个好人,我不该和你发脾气,你肯定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我的脸霎时间烫了起来。摸了摸,真的是很烫。小温不仅向我道了歉,而且还鼓励我呢!对,我肯定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我的幸福就是把她娶进家门。
我精挑细选了五种水果。我买了面包、火腿肠、巧克力和咸鸭蛋。我用双层保温杯盛了热乎乎的牛奶和豆浆。我拎着一袋子食物候在公交站台上,别人肯定以为我要到医院送饭呢。好在站台上还是我一个人。小温开着公交过来,车门打开,她果然又冲我笑了:“天哪,你还来找我约会?”我笑了笑,没有忘记投币。“小温,牛奶和豆浆还热着,你快吃吧,人是铁饭是钢,你多吃点!”我把购物袋敞开让她看,她笑得越发灿烂了:“可我今天吃过早饭了,就算没吃过,这么丰盛的早餐我也吃不下去呀,我在开车是不是?”我有些失望,又觉得没什么好失望的。“你坐下,让我说什么好呢,你可真是个呆子!”我便坐下来,她更像是在表扬我。“其实我很感激你的,我每天都在驴一样绕圈子,我就像个机器人,我快烦死了,女孩子有时候需要点情调,需要点浪漫你明白不?”我点了点头。“可我怕把你耽误了,因为你是个呆子。”我又摇了摇头:“小温,我不怕,礼拜天我请你吃饭好不好?”她扑哧一声又笑了:“请我吃饭?你是要请我吃烛光晚餐吗?”“行,我请你吃烛光晚餐!”我拍了拍胸脯,可我不知道哪里能吃到烛光晚餐,她是要跟我回家吗?餐桌上摆上红蜡烛,多买几个菜,我痛恨自己这么大年龄了就会炒个土豆丝。又想,我爸怎么办?如果他待在家里,那也太碍事了!
小温一个礼拜轮休一天。她是乡下人。等到休息的那天,她回家去了。她没有带我,大约觉得我们还没有发展到那个程度吧。又一个礼拜天,她说一个姐妹要陪孩子,她需要顶班。我想在她下班以后请她去吃饭,她说,太晚了,第二天她还要早起出车呢。想想也是,安全第一,我妈让汽车撞死了,这还不是一个活生生的教训吗?我觉得应该沉住气。王阿姨又到水果摊前鼓励我,我送了她一只大西瓜。“该出手时就出手。”她又鼓励我,我也不是小偷,公交车上怎么出手呢?小温提醒我,不能因为坐她的公交车耽误了做生意。用王阿姨的话说,就是“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我更改为隔一天坐一次公交。不坐公交的日子,我感觉就像挂着空挡溜车一样,心里空落落的,一点儿都没有底。我一天会往巷口跑好几次。有一次小温看到了我,摁了三声喇叭。我想,三声会不会代表三个字呢?我爱你?我的脸又烫起来。摸了摸,真的是很烫。这大约就是恋爱的滋味吧。
每天晚上我都会给小温发短信。我把发出去和收到的短信都存起来,后半夜看。其实短信的内容几乎每天都在重复。我问她:累吗?她回:累。我又说:那早点休息吧。她回:你也是。她住在公交公司的集体宿舍,我想象她睡觉时候的样子。想着想着就后半夜了。我爸仿佛看出了我的不正常。有一天晚上,我在吃饭的时候他问我:“你真的找上对象了?”我点了一下头。我以为他接着会问女方的情况,比如工作什么的。我都把“公交车司机”几个字准备到嗓子眼了。我爸却叹了一口气。我爸说:“我认真想了想,你还是把那张银行卡给我吧。”我奇怪他这么干。后来我想,我爸会不会也找上对象了?那笔钱可是我妈拿命换来的。
这天晚上我又给小温发短信。我喝了点酒,手机屏幕上叠映着她的样子。其实我平时不喝酒,可黄米说这天是董树林的生日,非要让我请客。董树林也说:“大魁呀,请就请吧,谁让你找上对象了呢?就当赔偿我精神损失费!”我们便在巷子里的一家小饭馆喝上了。我也就喝了二两,头却开始晕。喝了酒胆子就大了,果然是。我给小温发短信说:小温,我喜欢你,我明天要不遗余力、千方百计、想方设法请你吃饭!没想到小温的短信很快就回过来:我也喜欢你,明天我过生日,你请我吃烛光晚餐好不好?天哪,我的酒劲儿一下子就过去了。小温说她喜欢我,小温明天过生日呢!我感觉自己快要疯了。我抱着枕头逼迫自己平静下来。我又打开了那本《恋爱宝典》,心想,怎么样才能给小温过一个有情趣的、浪漫的生日呢?小温说过,有时候女孩子是需要点浪漫的。
这天晚上我的脑细胞都快用光了。窗帘透出亮色,我终于设计出一个自认为满意的方案。我并没有跑到离公交公司最近的那个站台,《恋爱宝典》上说这叫“欲擒故纵”。我开着三轮车来到下一站,车厢里满满当当装着三箱子苹果。这个站台上有五个人在候车,我彬彬有礼地问:“请问你们哪一位乘坐31路公交?”五个人奇怪地望着我,后来一个女孩子说:“我要坐31路,怎么了?”我笑着说:“你能和司机说一声‘祝你生日快乐吗’?她是我的女朋友。”女孩子愣神间,我塞给她一只苹果。“哇噻!”女孩子发出一声尖叫,“大哥,你真是太浪漫了,做你的女朋友太幸福了!”女孩子还在叫,我开着三轮车驶往下一站。“请问你们哪一位乘坐31路公交?”我还是这样问,这一次回应的人多了,我给他们每个人都发了一个苹果。我沿着31路公交的线路,途经21个站台后所有的苹果都发完了。我的耳边回荡着那么多人发出来的欢呼声。“大哥,你太浪漫了!”“兄弟,你对女朋友太好了!”“小伙子,祝你好运!”我从三轮车上下来后呼哧呼哧地喘,脸上肯定荡漾着幸福的红晕。我想象着小温接受祝福时候的样子,那么多的祝福会让她热泪盈眶是不是?我突然间操心起来,小温开着车呢,千万别因为激动出什么差误呀!我犹豫着要不要给小温打个电话,手机响了起来。我以为是小温打来的,却是黄米。黄米说:“大魁,你在哪儿呢,赶紧回来!”我问他:“什么事?”“出大事了,你快回来呀!”“到底什么事?”“你的摊位着火了!”
最后一句话是董树林说的。她从黄米手里把手机夺过去了。我跳上三轮车,急匆匆往回赶。心想,怎么就着火了呢?这不是添乱吗?又想,就算着火又能有多少损失?与小温的快乐比起来,简直是微不足道,有一句话不是叫火烧十年旺吗?
我开着三轮车来到巷口,并没有看到烟雾。或许烧得不严重,早就被人熄灭了。巷子里的人比较多,我撇下三轮车跑了进去。我很快便看到了自己的摊位,哪有什么烧过的痕迹?“黄米,董树林,你们搞什么鬼?”我气呼呼地冲了过去,黄米和董树林嬉皮笑脸地望着我。“大魁,你往那边瞧!”董树林冲我喊,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顿时间愣住了。一个小伙子扛着摄像机,一动不动地对着我。我还在发呆,小伙子身旁的一个姑娘拎着话筒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您好,我们是凤城电视台的,您就是给乘坐31路公交的乘客发苹果的大哥吗?您真是太浪漫了,您的女朋友太幸福了!”我一时间无言以对。发苹果的时候我可没有遇到电视台的记者。周围的人越聚越多,比黄米和董树林吵架热闹多了。我想跑,又觉得不应该,我怎么能跑呢?“大魁,你要上电视了,快点讲讲你恋爱的事情呀!”董树林用她的毛巾帮我擦了一把脸,我越发懵了。
当天晚上的“凤城新闻”就播出了我发苹果的事迹。主持人叫我“苹果哥”,后来好多人都这么叫。记者不仅采访了我,还采访了王阿姨,采访了董树林。上了电视的董树林居然哭了。她说:“大魁这人我太了解了,她是个诚实浪漫的好男人,我年轻时候就想嫁给这样的男人呢!”因为这句话,黄米发誓要和她离婚。小温当然也出现在了画面里,却影子一样匆匆闪过。她还在工作呢。她开着公交车越走越远,公交车消失在车流中后这条新闻也结束了。
我看这条新闻是在第二天重播的时候。那时候我都快烦死了。采访还没有结束,小温就给我打来了电话。但我顾不上接。我在电视屏幕上说的好多话都是那个女记者引导出来的。采访终于结束了,我从人群里钻出去,一口气跑到了巷口的站台上。我正要给小温回电话,她又打了过来。“小温,刚才电视台的记者采访我了。”我还没有说完,便听到了小温气坏了的吼叫声:“郑大魁,你究竟想干什么?”我赶紧解释:“是记者非要采访我。”“你给那么多人送苹果干什么,你疯了吗?谁他娘过生日,谁他娘是你的女朋友?”我顿时间又懵了,小温这不是在骂我吗?就算生气,她也不应该讲脏话呀!“小温,你昨天不是说你喜欢我,不是说今天你过生日吗,我是想给你一份惊喜。”“谁他娘喜欢你,谁他娘过生日,昨天是愚人节你傻子呀?你让老娘以后还怎么开公交,老娘让你整成凤城的名人了!”说完,她就挂断了电话。挂断电话前,我似乎听到了她的抽泣声。我靠住了站牌,然后软溜溜地滑下了去。“大魁呀,你快回来呀,成千上万的人要买你的水果呢!”黄米在巷口冲我喊,大步跑了过来。
确实有好多人要买我的水果。第二天,他们就开始叫我“苹果哥”了。我不遗余力,千方百计,想方设法把自己藏起来。我憋了一肚子气。我甚至想到了死,但我想把事情想清楚。小温,温小素,她什么意思呢?我查了查日历,请董树林和黄米吃饭的那一天果然是愚人节。其实我知道世界上有这个节日,只是不知道哪一天。
我当然不能去死,尽管我有点呆。我东躲西藏过了一个礼拜,然后就又去卖水果了。对,仅仅是一个礼拜,叫我“苹果哥”的人已经少下来。世界上每天都会发生好多事情,我不可能一直拥有这个光荣的称号。我想,既然好多女孩子都看不上我,温小素看不上也算正常吧。我开始还痛恨董树林和黄米,如果他们不让我请那顿饭,我也就不会拥有这个称号了。我甚至痛恨王阿姨,痛恨那两个惹是生非的记者,痛恨那三纸箱苹果。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也就没有了恨。黄米和董树林吵架的时候还会把我扯出来:“大魁,我明天就和这个狗日的离婚,求求你娶了我吧。”“大魁,求求你,把这个狗日的带回家吧。”他们还这么说,我懒得搭理。
但我却丢不下温小素。我跑到站台上,躲在站牌后边等待着31路公交。她骂过我以后我再没有见过她。我把她整成了凤城名人,她已经辞职了是不是?果然,有一天早晨我收到了她的短信:郑大魁,我已经找到了新的工作,回头想想,也不能怪你的,像我们这种人也许就不该有什么情调和浪漫。
接到她的短信时我的三轮车刚好行驶到巷口的站台旁。我停下车看完了短信,眼窝子顿时间热起来。我想哭,肚子里却又喷涌起仇恨。情调,浪漫,他娘的,我不知道在骂谁。我的泪让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起来。我突然间从车上跳下来,搬下一纸箱苹果。我看到一辆公交车缓缓驶来,抓起一个苹果向它砸过去。公交车停下来,我又砸。我听到了尖叫声,许多人跑过来围观。我还在砸,突然间看到我爸也跑过来了。我以为他会制止我,但他把手里的两个矿泉水瓶子像扔手榴弹一样扔了出去。然后他也抓起苹果砸向公交车。他砸出去三个苹果,我突然间清醒了。
“爸,你糊涂了,”我拦腰抱住他,“撞死我妈的不是公交车,是一辆银灰色的‘现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