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燕来清楚,如果不去的话,她以后再不会有机会了。
她的目的地是殡仪馆。这也是所有人的目的地。昨天下午,她在公园遇到了当年的工会主席黄原生。她和黄原生十几年没有见面了,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不过,瞬间内她就作出了不去打招呼的决定。她扭身走向二十米开外的一棵龙爪槐。龙爪槐的树枝上挂着一台巴掌大的录音机,播放着第六套广播体操的音乐。她的男人,那个叫董会明的老头子又在荫凉里做操呢。董会明两个月前大病了一场,现在还没有恢复过来。都七十多岁了,就算恢复也不可能活蹦乱跳的了吧。但看得出来董会明还是很努力。正因为努力,弯腰驼背、颤颤巍巍的动作越发显得滑稽了,呈现的不过是对青春岁月的怀恋。她没有想到,在她距离董会明还有七八米远的时候,黄原生从身后追了上来。“小闻——”黄原生兴冲冲地喊,她只好转过身来,并且让脸上准备了些许意料之外。“小闻,真是你呀,身材还这么好,一点儿都没有变!”黄原生上前抓住了她的两只手。她想把手抽回来,又想,既然邂逅了老同事,过分一些也还可以接受吧。但她还是厌恶黄原生那两只手,那两只手不仅患过白癜风,手背上还爬着鸡屎一样的老年斑。她往龙爪槐那边瞅了一眼,广播操的音乐还在放,董会明圈在肩膀上的一条胳膊岔了气般停顿下来。刮着一点风,她担心老头子那条胳膊喀嚓一声折断。
当然,黄原生和闻燕来聊到了一些同事。比如温小素,大前年就老年痴呆了,看到谁都叫表哥。比如郭德全,跑到小日本看孙子去了,一直操心着中日之间因为钓鱼岛开战呢。比如杜海燕,去年冬天买彩票中了20万大奖,因为给福利院捐了5万,儿媳妇还和她闹了一场意见。杜海燕的情况闻燕来其实知道。年轻时候两个人面对面坐了两年,关系还是不错的。这几年,同事中她也就和杜海燕有点联系了。而所谓联系,也就是过年的时候通个电话。但她并没有告诉黄原生这些。想想看,告诉不告诉,联系不联系,有什么关系呢?大家都老了。在她印象中黄原生喜怒不形于色,不轻易开口的,但现在却口若悬河,好像不讲到日落西山决不肯罢休。“小闻,”黄原生说,“你为什么不参加单位组织的体检,身体不重要,关键是大家每年都能见个面!”黄原生似乎还在履行着工会主席的职责,继而讲到了几个死去的同事。其中一位,闻燕来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她思忖着如何摆脱黄原生。董会明当然是最好的理由,他那条胳膊终于放下来了,傻子般望着他们。她下了点决心,正要开口时黄原生的语调却伤感起来。“小闻哪,年轻时候比工作,年纪大了比身体,咱们可要保养好呀,你看看我,每天早晨都会跑步,打太极,下午再出来遛个弯……”闻燕来嘴角抽了抽,这句话让她把过去的黄原生完全想起来了,看来有些东西靠年龄是遮掩不住的。这家伙也许早就认定董会明是她的老头子,拐弯抹角地试探她对不对?她笑了笑,决定把董会明隆重地介绍给黄原生。可这时候黄原生却问她:“小闻,这两年你见过老段没有?老段,段卫国,我昨天才听说……”黄原生拖着话尾巴,闻燕来的眉头顿时间皱紧了,甚至察觉到一种撕裂感。“老段怎么了?”她问。她的神色肯定显出某种慌乱了。“是这样,老段,老段的老婆前天晚上去世了,遗体告别仪式明天上午10点半在殡仪馆举行,是我儿子告诉我的,我儿子和老段的儿子现在是同事……”黄原生还在讲,闻燕来滞留在鼻孔里的一口气喷涌出来。她感到了一阵眩晕。
闻燕来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庆幸的是,刚才和黄原生聊天的两个老头过来把他扯走了。看得出来,现在的黄原生还挺有市场。“小闻,我刚搬到这边,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以后常联系呀!”黄原生走出去一截后又扭过身来,闻燕来摇了摇头,脑袋越发晕了。她抬手想抓住什么,后退了一步,把董会明的胳膊抓住了。老头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
董会明并没有发现闻燕来头晕。他以为闻燕来是要习惯性地搀扶他呢。“谁?那个老头是谁?”直到回到家里,他还在不厌其烦地问。必须承认,董会明大病一场后脑子有点不对劲了。倒不像是老年痴呆,疑神疑鬼的,时常会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早晨起床后他会突然间问:“燕来,如果我瘫到床上,你会照顾我一辈子吗?”闻燕来笑着回答:“还一辈子呢,一辈子快完蛋了!”晚上躺下的时候又会问:“燕来,如果有来生,你还会嫁给我吗?”闻燕来反问:“你说呢?”最让闻燕来郁闷的是昨天晚上看电视的时候,董会明突然间说:“燕来,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我还是决定告诉你,年轻时候我干过对不起你的事情……”闻燕来吃惊地望着他,“你给我闭嘴!”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吼出来也没多大威力了。风烛残年,黄土埋到脖根上了,这个老家伙开始思考爱情了吗?
这天晚上闻燕来也回想着年轻时候。如果真要说什么对不起,她同样干过对不起董会明的事。董会明在二百里外的一家军工企业工作,直到47岁才调回来。这种状况,多少出点儿问题也算情理之中吧。36岁那年,他们的儿子已经读初中了。她记得很清楚,那个夏天出奇的热。单位给大家分西瓜,大卡车拉到了家属院,黄原生帮她扛上了六楼。黄原生想竞争工会主席,希望出卖体力给自己加分。看到黄原生的套头衫几乎湿透了,她便到卫生间拧了块毛巾,让他擦擦汗。黄原生接过毛巾的时候,顺势把她抱住了。她吃惊地抖,直到黄原生湿乎乎的身体把她焐热,才吃力地把他推开。你想干什么?她吼了一声,那时候可是字正腔圆。黄原生愣怔了一瞬,慌乱地退到了门前。小闻,我还以为你一直喜欢我呢,不喜欢就算了,算了……然后狼狈逃窜。她发了半天呆,愤怒地劈开了一只西瓜。
对于黄原生,闻燕来根本就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不喜欢是在他为了升迁把好些劣迹暴露出来以后。后来她承认了,如果没有黄原生的造次,她八成不会和段卫国产生那段情感纠葛。她和董会明聚少离多,已经适应了清心寡欲的生活。但此后她的心思有点乱了,这种奇妙的感觉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两个月后,段卫国帮她把两袋大米扛上了六楼,在她同样把毛巾递给他时,两个人迟疑了一会儿,抱在了一起。
与黄原生比起来,段卫国沉稳、踏实,还有点大男孩般的腼腆。他们相互把持着,并没有抵达那种不管不顾的境地。一个月,甚至更久,两个人才会私下里聚一次。聚一次也未必在床上。她奇怪自己居然没有对董会明生出些许愧疚之情。她清楚,她和段卫国之间并不是她所向往的炽热爱情,但她还是希望能持久一些。
但闻燕来和段卫国的关系仅仅维持了一年半。私密的交往并没有惹出事端,闻燕来却体味到,女人的心思终究是不好把握的。有一次,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段卫国随口讲出了妻子的名字。丹妮最近很忙,她同样记得很清楚,他就是这么说的。她把脸沉下去,段卫国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口误。还有一次,段卫国又把他的丹妮扯出来了。她真是有点生气了,但还是努力把持着。想想看,就算段卫国讲到了自己的妻子,她有什么道理生气呢?她把淤积在肚子里的恶气化解成了玩笑。段卫国,她捏着他的鼻子说,听说你家丹妮可是个大美女,哪天带我去见识见识?段卫国吓坏了,傻呵呵地笑。你笑什么,什么时候带我去呀?段卫国耷拉下脑袋,她笑得前仰后合。她还和段卫国提过要求,让他把老婆的照片带一张给她看,段卫国同样没有满足她。她这么干更像是打情骂俏,没有想到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愿望竟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段卫国的妻子宋丹妮是第三人民医院神经内科的大夫。有一次,她专程跑到了三院,希望能悄无声息地一睹宋丹妮的芳容。她已经在护士的指引下来到了病房门口,宋丹妮正在里边查房。她看到了宋丹妮穿着白大褂的背影,看到了她的披肩发。她甚至忘乎所以地发起了呆。宋丹妮甩了一下长发,仿佛抽了她一鞭子,她扭身跑了。还有一次,她带着儿子去逛商场。儿子抱着一个足球,她牵着儿子的手乘旋转扶梯下行。一抬头她便把段卫国看到了,段卫国搂着一个披肩发的女人正乘着扶梯迎面升上来。她慌乱地垂下头去,并没有看清那张脸。她下决心要把头抬起来,终究是没有,直到擦肩而过后才扭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此后不久,她便和段卫国结束了那种关系。段卫国并没有赖着她,甚至没有看出来伤心,这也算两个人的默契吧。后来,段卫国便调离了他们的单位。一开始她还想,段卫国的调动与她有一定的关系,后来又觉得没什么关系了。如果有关系的话该是他和黄原生的关系。黄原生战胜了他,坐到工会主席的交椅上了。就这么回事,她和段卫国的关系自生自灭,顺其自然,过去也就过去了,好像也没留下什么遗憾吧。
不,遗憾当然有,闻燕来没有能正面看宋丹妮一眼。她觉得有些可笑,宋丹妮长什么样,和她还有什么关系吗?但她就是丢不掉这个遗憾。段卫国调走后,她又去过一次三院,但事到临头还是退却了。她的退却不是因为胆怯,连自己也解释不清,正如解释不清这个荒唐的遗憾。四十三岁那年,她患了轻度的脑梗。她选择到三院就医,希望以患者的身份光明磊落地看宋丹妮一眼。遗憾的是,那阵子宋丹妮外派学习去了,这莫非是天意?她忽略了自己的病情,甚至想着等宋丹妮学习回来后再来一次。据说,脑梗很容易犯病的。事实上那时候她的遗憾已经沉潜到心底,被庸常的岁月掩盖起来。有一点风吹草动,却还是沉渣般泛滥起来。到两个月前,董会明还是住到了三院。这可不是她的选择,她的遗憾不可避免地再次浮出了水面。她去神经内科打问宋丹妮,宋丹妮早就退休了,因为身体原因并没有返聘。她回到病房,董会明戴着氧气罩,发出压抑的呻吟。
现在,老头子董会明就躺在闻燕来的身旁。两个人十几年前就基于互不干扰的原则分床睡了,五年前又为了相互照应搬到了一起。夜渐渐深下来,董会明终于把嘴巴合上了,她圈着身体一动不动。她想搬到另一个房间去,让呼吸和思绪自由一些。她的脑海里跃动着那个留着披肩发的背影。董会明翻了个身,轻声叹了口气,老头子是要陪着她失眠吗?幸亏他耳朵有点背,并没有听到段卫国的名字。
早晨起床后,闻燕来把去殡仪馆的决定告诉了董会明。董会明皱着眉头问她:“谁,到底谁死了?”闻燕来笑着说:“我不是说过了吗,一个同事,昨天黄原生告诉我的。”“黄原生拉着你的手,还和你说了些什么?”董会明又这样问,尾随着她进了卫生间。她有点把持不住了:“我要上厕所,你跟进来干什么,你去吃饭呀!”董会明只好退出去,老头子大病一场后不光变得疑神疑鬼,而且开始怕她了。她在卫生间呆了有半小时,化了简单的妆,更多的时间在端详着自己。她抚摸着自己的皱纹,镜子里遥远的地方是一张张年轻时候的脸。她抖了一下,从镜子里把那个披肩发的背影看到了。
董会明一直候在卫生间门口。“你化妆了?”闻燕来一出来他便问,“你难道不是去参加追悼会,是去相亲?”老头子终于把不满直截了当表现了出来,瘦弱的腮帮子配合着。她不希望生气,耐着性子解释:“其他同事也会去,总不能邋里邋遢的吧。”“那杜海燕会不会去?”老头子又问,她快烦死了。她去衣橱里找衣服。她需要穿得庄重一些,体面一些。她不光要去送别宋丹妮,而且还要握着段卫国的手安慰他呢。昨天晚上,她的脑海中呈现过这样的画面。这么多年过去了,段卫国变成了什么样,看到她后会吃惊吗?“你还是别去了,殡仪馆那地方不吉利。”老头子又追到了衣橱前,她用夸张的动作把多年前穿过的一件黑外套塞了回去。“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怕死!”她说。“这不是怕死不怕死的问题,我是说不吉利,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吧!”老头子开始央求她,她扑哧一声笑了。
她当然不会让老头子陪她去。她把他哄了一会儿,逼着他吃了面包,喝了牛奶,叮嘱他呆在家里看电视,然后便要出门了。“还是让儿子开车拉你去吧,我打电话把他叫过来。”老头子又扯出了儿子。“儿子忙,我自己可以。”她尽量和颜悦色。“天阴着,说不定会下雨的。”“那我带上伞。”“还是我陪你去吧!”她笑了笑,把老头子摁在了沙发上,拍了拍他的脸。老头子流下来一挂口水,她快步出了门。电梯还没有下来,老头子不可避免地追出来了。“手机你带上了吗?”老头子扶着门框喊,她的眼窝子突然间有点热,瞬间内体会到一种生离死别的意味。瞬间内,她甚至不想去了。
老头子不是在诓她,天果然阴沉着。城市不算大,殡仪馆在城市的南面,退休前她去过两次的。其中一次是送别杜海燕的丈夫,后来杜海燕又结婚了。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刚上车,老头子的电话打了过来。“走到哪里了?”老头子问。“刚上车。”她答。“路上要小心。”“嗯。”“不准你哭呀!”“哭什么?”“要不你让司机等一等,还是我陪你去吧!”“你疯了?你不觉得你是个累赘吗?”她又烦躁起来,挂断了电话。电话又响起来,开车的小伙子扭头瞅了她一眼,她举起手机看了看,这一次是儿子。儿子说:“妈,你去殡仪馆干什么?”“怎么了?我怎么就不能去殡仪馆?”她反问儿子。儿子说:“妈,还是我陪你去吧。”她说:“有你去的时候,你别听那个老头子的。”儿子笑了。儿子说:“那我就不听他的,路上你小心点。”儿子挂断了电话,她想起来,有一次段卫国帮她修水龙头的时候让儿子撞上了。儿子都四十多岁了,还记得那个眉心长着颗黑痣的段叔叔吗?
闻燕来问了一下开车的小伙子,正常情况下到殡仪馆需要四十分钟。她觉得走得有点早了,她可以在街上散散步,然后再打车,候在殡仪馆算什么事?除了段卫国,她还会遇到熟人吗?黄原生会不会去?她想得有点乱。她发现堵车了,小伙子连着摁了几次喇叭,骂起了市长。小伙子理着板寸,虎背熊腰,好像和年轻时候的段卫国有点像。仔细想想,又觉得一点儿也不像了。“小师傅,我不急的。”她安慰小伙子,小伙子蹬着腿后仰着身体。“奶奶呀,你不急我急,皇帝不急太监急!”小伙子这么说,她扑哧一声笑了。“你多大了?”她问。“二十七。”小伙子答。“我虚岁七十二。”“我到七十二还他娘早着呢,烦死了!”车子往前挪了挪,又停下了。“烦什么,年轻多好,世界是你们的。”小伙子笑了。“奶奶,也就是您,换了别人我可不去殡仪馆,你去那个鬼地方开会?”“开会?”“追悼会呀,是亲戚还是朋友?”“算是朋友吧。”小伙子撇了撇嘴,“奶奶,是不是年轻时候的相好?”她的脸一下子烫起来。她往窗外看,车辆挤得密匝匝的,突然间操心起来,如果一直堵下去,会不会错过告别仪式的时间?
后来就不堵了。越到城边,车子驶得越快。天空飘起了毛毛雨,她看着看着又有点晕。她记得以前不晕车的。她已经好些年没有乘出租车了。车子突然间停下来,她捂着胸口,直起了腰。“到了?”她问小伙子,又觉得不太像。“奶奶,再有一里地就到了,我们有规矩的,不能过去。”“规矩?”“不吉利呀,您自己走过去吧。”她准备付钱,头还在晕。“我给你加十块的买路钱,你送我到门口成不?”小伙子没有吭声,启动了车子。她看到了殡仪馆的招牌,大门显然是重新修建过了。“停下吧,停下吧。”她突然间喊了起来,声音有点激动了。小伙子刹住了车,扭身不解地望着她。下车的时候她打了个趔趄,扶住了车门。小伙子麻利地从车上跳下来,绕过来扶住了她。“奶奶,你行不行呀?你家人怎么让你一个人来?”她冲小伙子摆摆手,毛毛雨淋在脸上,感觉舒服多了。小伙子帮她撑开了伞,她又收了回来。
殡仪馆大门两侧都是销售丧葬用品的店铺,尽管下着雨,还不算寥落。她走着走着头就不晕了,甚至感觉神清气爽。路面湿滑,她提醒自己小心一些。她最终还是穿上了那身黑外套,裤子是灰色的,松松垮垮,这身装扮很奇怪是不是?她弯下腰把裤腿卷起来一些,店铺里的人向她走了过来,有个中年妇女甚至像是在奔跑。他们七嘴八舌地推销着商品,有人想扯她的胳膊,她笑了。“你看看,”她说,“我这胳膊腿可经不起折腾。”他们便收敛了许多,她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犹豫了一会儿,不自觉地跟着那个奔跑的女人走向她的店铺。店铺前摆着用鲜花扎的花圈,阴雨的天气里生机勃勃。墙上挂着的纸花圈却早就枯萎了,像腌制过、又暴晒过的死人的脸。她是要买花圈吗?当年送别杜海燕的男人时她记得买过一个,这一次也买?她甚至觉得买花圈的念头有点滑稽了。但既然走进了店铺,她还是买了一束百合花,付钱的时候还没有想好这束花如何处置。她看了看手机,才九点半,距离宋丹妮的告别仪式还有一个小时呢。
进了殡仪馆的大门,一条笔直的石板路在两旁苍松的护卫下通向深处。树两边的空地上种植着菊花,红的,白的,紫的,现在是秋天嘛。她往远处看,一幢白色小楼的后边,竖立着一根灰蒙蒙的大烟囱。雨丝还在飘落着,她没有想到殡仪馆如此空旷,清幽,怎么看不到人呢?树上的鸟在叫,她沿着石板路往前走,听到了自己细碎的脚步声。她突然间停下了,好像有点怕,更像是迷失。她回想着上次来殡仪馆时的情景,又走了一截,看到了通往左边的岔路,同样被比肩接踵的苍松护卫着。对,顺着这条岔路往前走,拐一个弯,就可以看到吊唁厅了。她加快了脚步,快要拐弯的时候听到了机器切割草坪的声音。她闻到了青草的气息,感觉像是在荒野里看到了一缕炊烟。拐弯以后,她果然看到一个老头子背着一个割草机站在一处草坪上。快到近前的时候老头子抬头瞅了她一眼。老头子的脸烧伤过,还不算狰狞,她忍了忍还是问:“师傅,吊唁厅在前边是不是?”老头子抬手指了指,她松了口气,好像一个棘手的问题得出结论来了。“来早了吧,九点半这个档好像没有人,稀罕。”老头子说,割草机的声音停了下来,她又掏出手机来看了看。她当然知道时间。她在出租车上把手机调成了静音,董会明制造了九个未接来电。“要不你去接待室休息休息吧。”老头子又朝一个方向指了指,她笑了笑表示感谢。“要不你随便转转,熟悉熟悉环境,昨天有个戴帽子的家伙就是这么说的,熟悉环境!”老头子笑了,比刚才好看了一些,看样子想和她聊聊天呢。“我来这里五年了,这里有好多故事,你说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老头子丢下割草机,来到了石板路上后跺了跺脚,碧绿的草屑从他裤脚上滚落下来。“这里真安静。”她说,她不想回应老头子的问题。“安静?”老头子说,“一会儿就热闹了,哭的哭,闹的闹,像是在演戏呢,晚上才叫个安静,谁都不和我说话,都在回忆过去。”老头子又朝一个方向指了指,该是存放骨灰的那幢房子吧。她不想和老头子说话了,沿着岔路返回去。拐弯的时候她扭了一下头,老头子好像还在冲她笑呢。她想起来年轻时候看过的一个电影。如果她还年轻,这个怪老头肯定把她吓坏了。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呢?
她又往前走,就像老头子说的那样,熟悉熟悉环境。她拐上了右边的一条岔路。走着走着,她看到了一面红砖墙。红砖墙留着个豁口,蓦地想起来,这里是祭奠区。她犹豫了一瞬还是走到了豁口前,然后闻到了纸灰、食物和酒精发酵以后混合出来的气味。砖墙垒成了院落的形状,里边打了好多隔断,她发了一会儿呆,好像做着某种甄别,拿不准该走进哪一间似的。她突然间明白手里捧着的这束百合花该怎么处置了。或许,买花的时候她就有了潜意识,在见到那个叫丹妮的女人之前,她应该为她献一束花。她走进了墙角的一个隔断。隔断里边被烟火熏得黑糊糊的,地上还散落着没有燃尽的纸钱,花圈架子,还有两个黑糊糊的酒瓶子。她用脚尖清理出一块地方,蹲下来,把鲜花插上。她听到自己在呼哧呼哧地喘,远处的鸟在叽叽喳喳地鸣叫。她的脑海中又呈现出那个披肩发的背影,要不要和她说几句话?但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想站起来,突然间又是一阵眩晕。如果这时候非要站起来,她担心会摔倒。她垂着头,一只手撑到地上,等待着这阵眩晕飘过去。她感觉好多了,似乎没有勇气站起来,这副样子是在低头谢罪吗?她把百合花的花瓣轻轻揪下来,一片一片撒到脚下。她没有抬头,烟熏火燎的砖墙上似乎浮起一张女人的笑脸。她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好像真的有点怕了。
后来她便听到嘈杂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那个老头子说得对,一会儿就热闹了。她终于离开了祭奠区,回到了笔直的石板路上。她拍了拍裤腿上的泥迹,有两块已经拍不掉了。雨丝密了一些,她撑起了伞。她觉得应该抖擞一些。跺了跺脚,果然不是那么轻飘飘的了。她看到结伴的人流从通往吊唁厅的那个岔口拐过去。她在距离岔口七八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她躲在伞的下边,那些人看不到她的脸。她担心甚至盼望着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有一个男人往她这边瞅,好像是郭德全,郭德全不是在日本看孙子吗?又想,郭德全不可能这么年轻了。人们三三两两地往过走,消失在拐弯处。一个老头子被一男一女搀扶着,她听到了嘶哑枯败的哭声。某一截肠子像是拧了一下,那个老头子是段卫国对不对?她把目光收回来,又使劲送出去,段卫国无论如何不该是这副样子吧。她忍不住叹了一声气。石板路上的人越来越少,后来干脆看不到了,但她还一直站在那里。她突然间听到了咳嗽声,一扭头,看到了刚才那张烧伤过的脸。这个怪老头什么时候跑到她身后来了?怪老头又冲她笑,她收起雨伞跑了起来,一口气跑到了岔口。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跑过了。拐弯后她放慢了脚步,又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未接来电达到了11个。她不是来参加宋丹妮的追悼会吗?眼瞅着就要十点半了。她呼哧呼哧喘息着,脚步变得吃力。她看到了老头子刚才抖落下来的绿草屑,有人踩踏过后不那么绿了。又拐了一道弯,她看到一座崭新的建筑后吃了一惊,她记得吊唁厅不是这个样子的,看来原来的吊唁厅已经拆掉了。几个男人在台阶下抽烟,她看到了“吊唁厅”三个字。她又停了下来。她没有想到吊唁厅门口居然站着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安。
停了一会儿,等抽烟的男人进去以后,她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她似乎听到了时间流淌的声音,不想错过最后一次机会了。但她还是有点紧张。她的两条腿有点紧张。她觉得不应该这样的,老同事的妻子去世了,她来参加追悼会无可厚非。她已经给那个叫宋丹妮的女人献过一束鲜花了。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和步点,并且抿了抿被细雨打湿的稀薄的头发。她还抹了一把脸,以示某一种决心。她想,这两个保安该不会让她出示身份证吧。这些年来,她感觉被热血沸腾的生活抛弃了。来到门前,她便和他们笑了笑。笑完以后她觉得不应该笑,她是来参加追悼会的。但那两个保安并没有理会她,他们在说笑。上台阶的时候她脚下一闪,摔倒了。好在不严重,她扶着台阶爬起来,那两个保安不再说笑,其中一个问:“奶奶,你没事吧。”她摇了摇头,再次冲他们笑了。她往大厅里走,面前是一幅巨大的屏风,上边是松鹤延年的图案。光线有点暗,一束灯光从某个角度照过来,她又感到一阵眩晕。不过她还是看清了屏风前面立着的一块牌子,并且看清了牌子上的黑字:“任大为同志追悼会,第一吊唁厅。”她愣住了,吃力地揉起了眼睛。其实她的眼睛没有多大问题的,只是有一点花,有一点轻微的白内障。她又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听到了哀乐声。她返身出来,问那两个保安:“小师傅,10点半不是宋丹妮的追悼会吗?”她听到她的声音在喘,肚子里有一个部件好像悬起来了。“任大为。”其中一个保安朝里边指了指。“可是,为什么不是宋丹妮?”她又问,两个保安全都笑了。“奶奶,”一个保安说,“这个问题我们可不好回答。”“那宋丹妮的追悼会什么时候开,下午?”“奶奶,我现在就帮你看看。”说着,一个保安掏出来一张纸,“下午是刘小双。”“那明天呢,明天是谁?”“明天我们可不知道,奶奶要不你去办公室问问吧。”
她并没有去办公室。离开吊唁厅门口,走到拐弯的地方,她突然间发脾气了。其实也不算突然,她把雨伞恶狠狠地摔到了地上。他娘的,她在心里骂,肯定是黄原生把她捉弄了。她掏出手机,想给黄原生打电话,但她并没有黄原生的号。她差点儿把手机也摔出去。她愤怒地往前走,走得跌跌撞撞。“黄原生,黄原生……”她咬牙切齿地念叨着这个名字,突然间又想,黄原生就算有点阴,无论如何不会拿一个人的生死开玩笑吧,一大把年纪了,记错了时间是不是?如果她给黄原生留下电话号码,说不定他早就把这个差误改过来了。这样想倒是她自己的责任。这样想,她就不那么生气了。手机闪亮起来,她摁下了接听键。她听到了杜海燕的声音,张口就问:“追悼会到底什么时候开?”“谁的追悼会?”杜海燕反问她,她支吾起来,看来杜海燕并没有得到这方面的信息。“燕来,你到底参加谁的追悼会去了?”杜海燕又问,“你家老头子给我打了三个电话,逼着问我你和黄原生当初关系怎么样呢!”她吃了一惊,挂断电话后哑然失笑。雨丝还在飘落着,她加快了步伐,想快点儿离开这个鬼地方。快出殡仪馆的大门时,她给董会明打了个电话。董会明的声音很激动。“燕来,你在哪儿呀,你真的参加追悼会去了?到底谁的追悼会?”这个问题她不想回答。停顿了一会儿后她才说:“老头子,你给我安安稳稳呆在家里,等我回家给你做饭。”说着,她突然间感觉后背上冷飕飕的。猛地转过身去,她看到了一个长发披肩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