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道:“我来,是为了你。”
阮虞卿的心骤然一紧。
一个仅有过一面之缘,可称得上“陌生”的男人,千里迢迢从北地来到她的面前,对她说“我来,是为了你”。
几个字,千钧之重,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她要怎么接话才能显得举重若轻?
阮虞卿背着手,手心里起了一层汗。
许是她的样子太可怜,让沈雁行起了恻隐之心。他放软了气势,像猎人暂且放下已经搭好的弓箭:“在上海时,你说认识许多苏州昆曲界名宿,要介绍给我认识。”
得了台阶,阮虞卿松一口气:“这倒不难。恰巧闻莺先生上个月退休回了苏州,你若有意,待会儿我便带你去东山草堂拜访他。”
父亲眼神威严,
沈雁行的目光从她身上不着痕迹地划过:“不忙,我初到苏州,乏得很,不妨明天再去。”
阮虞卿脑海里“轰隆”一响,热血瞬间涌了满头满脸。
她满脑子回荡着四个字——他发现了。
今天,是她的月信之期。
方才睡不安稳,也有月信腹痛作祟的缘故。
他是怎么发现的?是从她苍白的唇色,还是憔悴的眉眼?
女孩家这样私密的事情被陌生男人看穿,虽未说破,却心知肚明。
阮虞卿羞窘地转身,引着沈雁行往园里走,尽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口吻:“也好,今天就请暂住在小园。小园虽不是什么名园,却也是我外公一生的心血,精巧秀雅,不输留园。”
她在前面走,沈雁行跟在其后,看不见人脸,只看见她满头蓬松鬈发,如云似墨地泼了一肩,橘金色余晖里,随着脚步节奏在背上轻轻跃动。
她脚步又轻,活像他家里妹妹养的外国卷毛小猫。
他开口:“上次见你,头发还是直的。”
阮虞卿正专心致志数落花,试图用这种方法来分散羞窘。听到这话,她微微一惊,回过头去:“不是烫的,我本来就是鬈发,在学校是用了一种直发药水。”
她们女中风气保守,虽是法国教会学校,却忌讳学生耽溺外貌,明令禁止学生烫发化妆。
阮虞卿虽是天生鬈发,但为避免麻烦,还是强行用药水把头发捋直。虽如此,但头发本性不改,三五天不用药水,一场午睡就原形毕露。
墨黑鬈发托着下巴尖尖的苍白小脸,她的自辩里带着女学生的认真和羞赧气。沈雁行笑:“你鬈发的样子更好看。”
阮虞卿脸上刚退下的火烧云再次卷土重来。
好在沈雁行及时转移了话题:“这园子叫小园,是因为晏同叔吗?”
阮虞卿舒一口气:“是,取自那一句‘小园香径独徘徊’。”
北宋词人晏殊有词《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从门厅进到园子里,要走一条青石小径。夹道种着花,日间下过一场雨,不少花瓣被风雨摧折落到小径上,在清凉晚风中、瑰丽夕阳下,有一种哀伤之美,倒正应了那句“小园香径”。
沈雁行又问:“这是什么花?”
形如美人素手掬水的一丛丛,花瓣轻薄如蝶翼,粉白嫩黄、姹紫嫣红。
阮虞卿轻声答:“虞美人。”
虞美人。
阮虞卿的虞。
沈雁行眉梢一挑:“和你的名字有关吗?”
一枝含苞欲放的虞美人不胜凉风,被晚风吹斜:“我出生那天,正赶上小园的虞美人第一次开花,外公就给我取名虞卿,意思是,虞美人送来的女孩。”
她是虞美人送来的女孩。
虞美人小径的尽头是分岔路,管家候在那里,引他去西厢房住。
阮虞卿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紫竹径后,抬起手来,把凉凉的手背贴上滚烫的脸颊。她轻轻地长舒一口气,旋即,又不由自主地笑了。
回到房里,厨娘送来了四物汤,阮虞卿蜷起腿坐在美人榻上,捧着碗小口小口啜饮,余光正瞥见桌上的相框。
相框里的照片,是汇演那日哥哥拍的——她和沈雁行在台上。
那日他们演的是《折柳阳关》那一折,讲的是霍小玉与李益定情后,李益要赴玉门关任参军,霍小玉阳关折柳,送别李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