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沈雁行第一次听阮虞卿唱《牡丹亭》。
与任若如的满心欢喜不同,阮虞卿的曲声里有无限感伤,像一缕细细的红线,婉转地缠绕上人心。水袖长舞间,她把线一寸寸收紧,让听者的心随之隐隐痛楚,仿佛杜丽娘的叹息声穿越了三百年,徘徊在耳畔。
一曲唱罢,如梦初醒。
任若如展颜一笑:“你唱得比我好,下次,你唱杜丽娘,我给你唱春香。”
说完,她搁下几碟茶点,夹着漆盘,欢天喜地地跑了。
柳闻莺亲自为阮虞卿和沈雁行添茶,代任若如致歉:“我五年前遇到若如,收她为关门弟子。乡下姑娘,少受教化,唐突你们了。但她声音底子好,假以时日,必成名角。”
茶是碧螺春,东山特产,揭盖清香扑鼻。柳闻莺呷一口茶,问沈雁行:“听口音,沈先生是北方人?”
沈雁行点头:“正是。”
只听见柳闻莺又问:“北方昆曲如此式微,沈先生是跟谁学唱的?”
沈雁行回过神来,见阮虞卿也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沈雁行寂寥一笑:“是亡母,她祖籍苏州。”
听到“亡母”两个字,柳闻莺自觉失言,忙避开客人痛处:“沈先生说自己学的是比较文学,那照你来看,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区别何在呢?”
沈雁行沉吟片刻:“大约是情感的表达,西方人直白奔放,而中国人缠绵婉约。”
柳闻莺追问:“怎么说?”
“比如,表达爱意,西方人会直接说I love you,而中国人……”
他微微一顿,卖了个关子。
阮虞卿忍不住插话:“中国人怎样?”
沈雁行望向她:“中国人会说,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喜欢一个人,会在朝阳明媚时想到她,阴雨连绵时也想到她;看到春花灿烂想到她,看到雨打残荷也想到她;看雪时想她,听雨时想她,想她想得实在没法子,心像被放在烈火油锅上煎熬。也不会说什么“我爱你”,只会状似平静地提笔写一封家书,家书里放着婉约的情诗,对她说一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即使相距万余里,也总想着回到你身边去,把这一路的风景,都在一豆灯光里,细细讲给你听。
他望着自己的眼睛里似有西窗烛影,摇曳明灭。
阮虞卿心里紧绷着的那根琴弦蓦地响了一声。
如牡丹园紧闭的大门被推开,刹那间姹紫嫣红开遍。
原本打算在草堂借宿一夜,让沈雁行感受一下东山夏夜之美,但怕话说着说着又绕到沈雁行的家世上,吃过午饭,还未日落,阮虞卿便借口晚上另有安排,和沈雁行告别了柳闻莺,依旧坐船回苏州去。
船行至半路,突然下起了雨。
偏他们这条船没有船篷,于是沈雁行在东山买的那柄油纸伞成了救星。
起初只是绵绵细雨,沈雁行不肯到伞下来,只立在船头,笑说:“男人是不撑伞的。”
不多时,雨越下越急,紧锣密鼓地打在船板上,颇有点沙场点兵的肃杀气。
阮虞卿再次让沈雁行到伞下来,颇有一股“你若不撑,我也不撑”的气势,沈雁行只好应了她。
女孩家遮阳的油纸伞,小而秀气,只勉强
女孩家遮阳的油纸伞,小而秀气,只勉强遮得住两个人的头顶。阮虞卿与沈雁行各有一边肩露在伞外,被雨水淋透,冰冰冷冷,可另一边肩却不得不与对方挨着,彼此体温传递,连带着脸都发烫。
靠得太近,呼吸交缠,似乎能闻到他上衣口袋里那角方巾上的男士香水味,薄荷、青橘……迷迭香?
迷迭香的英文是什么来着?上学期玛丽嬷嬷教过的。
对了,是rosemary,罗斯玛丽,自己的英文名字也是这个。
它的花语是留住回忆……
雨水凝聚成滴,沿着伞骨滑落,一滴滴落到船板上,落地瞬间形成一个个小漩涡,一滴雨水也自有它的波澜壮阔、惊心动魄。
阮虞卿凝视着这些小漩涡,满脑子被不成逻辑的胡思乱想充塞。
得找个话题聊聊,她晕头涨脑地想。
但先开口的,还是沈雁行。
他把伞向阮虞卿这边偏一偏,遮住她的另一边肩:“在草堂,你说任若如把杜丽娘唱得太欢喜了,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