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抬起头来展颜一笑:“小园门厅里那块落地苏绣绢屏风,便是闻莺先生送给我外公六十大寿的贺礼,李公麟的《玉山雅集图》。”
门后突然有曲声飘来,阮虞卿立刻噤声,侧耳细听。
片刻后她说:“有人在唱《牡丹亭》游园那折戏。”
《牡丹亭》是昆曲中最负盛名的一部大戏,讲的是深闺少女杜丽娘,春日偶入废园,看到满园牡丹盛开,怀春入梦,在梦中与书生柳梦梅相识相恋,梦醒后哀伤而死的故事。
沈雁行问她:“你觉得她唱得怎么样?”
阮虞卿摇摇头:“不好。”
阮虞卿出身书香世家,家风严谨,又在教会学校读书,受的是嬷嬷们的淑女教育,无论是做中式闺秀还是西式淑女,她都被要求要委婉寡言,不可轻易评判他人。
阮虞卿一向谨遵教导,唯独对戏,她直抒胸臆,从不掖藏。
不等沈雁行问为什么,草堂的门又开了。
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探出头来,扒着门,眼珠子在两个人身上滴溜溜转一圈:“先生在书房,请两位先随我去客厅小坐。”
一盏茶即将变冷,终于等来了柳闻莺。
鬓发皆白,清癯瘦削,半旧长衫,神情肃然,袖口上还沾有墨迹,想必刚才是在书房弄丹青。
一进门,他的眼神就落在沈雁行身上:“小妹,这位是?”
他的眼神里不无质疑,口吻中不无揣度。
阮虞卿的心里打了个突。
她知道,柳闻莺这样的文人,和她父亲一样,是瞧不起丘八的,认为天下大乱就是因为军阀之间相互攻伐,鱼肉众生。
她决定小小地耍个滑头:“是我哥哥在美国的同学,也会唱昆曲。他仰慕先生已久,所以我自作主张,带他来见您。”
沈雁行微一欠身:“沈雁行。”
柳闻莺眼中疑虑未消:“除了小妹和知秋,你是我见过的第三个会唱昆曲的年轻人。”
阮虞卿抓住这根打岔的救命稻草,对沈雁行道:“知秋是闻莺先生的外孙。”
她又问柳闻莺:“六七年没见了,知秋哥哥还好吗?”
“知秋四年前北大毕业,现在一边研究学问,一边在北大做助教。”而后柳闻莺又把话题转向沈雁行,“你是清文在美国的同学,也和他一样学经济吗?”
阮虞卿暗暗舒了一口气。
沈雁行摇头:“我学的是比较文学。”
柳闻莺拧眉:“这是个什么学问,倒从
柳闻莺拧眉:“这是个什么学问,倒从没听过。”
沈雁行道:“是对比不同民族的文化,寻找异同,探究原因。”
柳闻莺若有所思:“听上去和知秋的民俗学倒有些接近。”
他又问沈雁行:“做这门学问,想必你家也是书香门第了。”
阮虞卿暗暗叫苦,怎么话题又转回到这儿了?
难不成,柳闻莺老来成精,看出了什么?
正不知如何是好,一声清脆泼辣的质问打破客厅的胶着气氛:“刚才在门外,是谁说我唱得不好?”
阮虞卿扭头看,一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姑娘,红裙长辫子,一只手托着漆盘,一只手叉腰,站在门口,脚蹬着门槛,正气势汹汹地瞪着自己。
觉察到阮虞卿脸上的心虚,她径直走到阮虞卿面前:“是你?”
明眸善睐,唇红齿白,顾盼神飞,野性未驯,乍看就让人觉得不好招惹。
柳闻莺斥责她:“若如,不许放肆。”
任若如充耳不闻,盯着阮虞卿,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遍:“你说我唱得不好,是哪里不好?”
阮虞卿站起身来,谨慎措辞:“声音和技巧是很好的,但感情不对。”
任若如步步紧逼:“哪里不对?”
“太欢喜了。”
任若如歪头思索片刻,冲阮虞卿一抬下巴:“那你唱,我听。”
阮虞卿扭头看柳闻莺。
柳闻莺难得露出笑意:“她要听,你便教教她,也好让她知道人外有人。”
阮虞卿点点头,端起茶杯抿一口,润一润嗓子——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