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要是被鬼塘吓住了,这一辈子还想干什么呢?
他说,不要告诉别人。
他弟弟在他背上,仰着脸,酣睡不醒。
我喊,黄家才,黄家才。
他的眼皮在动,但他不睁眼。
是的,土坝被挖开了不少。但愿不要被公社发现。现在向土坝外流动的水头已经很小了。二鬼塘露出许多污黑的塘底,它变成了一截浑浊的河道,也许它本来就是一段河道。
不断有鱼跳出水面。
我们再不来,肯定会有人抢先来了。黄家龙说。
我们用铁锹在接近堤坝的塘里挖了一个深坑,再向里一丈远的地方,把一只荆条筐安插在那里,后面用木棍支撑住,鱼被挡在里面了,水被我们戽到堤坝外侧去。
我们戽水的工具是一只木桶,木桶的底与耳被两根牢固的麻绳扣紧,两侧留着长长的绳子,绳子末端捆着木棍,我们抓牢木棍,把木桶抡起来,呼呼生风。那木桶口朝下砍进水中,刚吃了大半桶水,就被甩到空中,水向外抛出去,木桶却被荡回来,再砍向塘水。www.xinwenju.com木桶嗵——哗,嗵——哗不停地运转。我和黄家龙像风中的芦苇一样起伏摇荡,仿佛不是我们拉动木桶,而是木桶在拽着我们动荡不止。
二鬼塘里的水位明显在下降,见到鱼脊梁在窜动,打转,它们已经感到不安了。
太阳越升越高。
荆条筐被水流冲倒了,那下面是淤泥,不能受重,黄家龙去扶持它,我趁机喘一口气。我吃力得说不出话。
有人沿着堤坝走过来,那人脸上长着连片的白斑,秃顶,是个花脸老头。他在土堆那里蹲下了。我是南边唐港的,花脸老头说,我戽了大半辈子鱼,还没见过二鬼塘戽干呢,你们戽,你们戽,我在这里看。
我们继续戽水。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我发现我们一停下来,塘里的水就上涨一些。黄家龙跟我互相看看。
他沿着二鬼塘的水线向南走,他在挡着大鬼塘的水坝那里察看了一番,那里没漏水。
花脸老头拍他自己的膝盖,嘿,毛病肯定不在那里。
黄家龙“咦”了一声,谁请你来的?你们那边生产队不上工吗?
老头笑,因为脸上有白斑,笑容有点古怪。我是那边看青的,有人在鬼塘弄鱼,我一定要来看。我年轻时曾经在这里戽了两天两夜,没戽干。
我们又戽了一会,把水桶摔了,到土堆那里坐下。
花脸老头抽着烟袋,说,不光是我们,这两个人,他指着土堆,这两个人戽了多少回,数不清,从来没有戽干,他们不死心,约定死后葬在这儿了。这里鱼多,爱弄鱼的人都喜欢鬼塘。
我也猜到这是两座坟了,在太阳下面,它们也就是土堆而已。喜欢戽鱼的人今天可来了不少。
黄家龙说,饿了,我们去找吃的吧。
那老头说,你们去吧,我替你们看着东西。
天是中午了。
我和黄家龙向西走。规划地西侧就是我们生产队的红薯地。四顾无人,我们扒开一垄红薯,捡粗大一些的摘了几只,又把红薯秧藤掩埋好。规划地的坟头上,冒着热气,在中午的阳光下,他们沉默着,像是有话憋着不说一样。
远处大鬼塘岸边,一阵鸟叫,一群鸟飞起,盘旋,下落,再飞起。
回到土堆那里,花脸老头躺在那座土堆上,像是陷进泥土里了。这里面睡着的人是他们唐港的还是我们康冲的?
黄家龙叫花脸老头吃红薯,他抬起手摆摆,我是看青的,怎么能吃偷来的红薯。
我啃了两只红薯,觉得胃里烧刮得难受,看黄家龙也在皱着眉头。我们去找鸟蛋吃吧,黄家龙说。
我们拖着铁锹,沿着大鬼塘西侧,在芦苇荡里穿行。到了刚才鸟起鸟落的地方,果然有几座鸟窝,有两条脖子受伤滴血的花蛇,正昂头挺胸地盯着上空,刚才可能是在和鸟群搏杀。黄家龙扬起铁锹,呼地拍下去,一条蛇被拍扁了头,另一条蛇慌忙逃窜。
探看鸟窝,有三个鸟窝有蛋,青花皮的,比鸽子蛋大。黄家龙脱下褂子把鸟蛋兜住,就往回走,鸟群愤怒地从空中扑过来,到我们头顶却又闪开去,它们看出来了,我们比那两条蛇难斗多了。
把鸟蛋磕开,吸到嘴里,咸腥味。我们擦啦擦啦走到堤坝那里。把鸟蛋递给花脸老头,老头麻溜地接过去,向门牙上一磕,吸一个,一磕吸一个。我看,我看你们戽鱼,你们戽,老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