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堂蒸腾的水雾中,各种各样的女人呈现她们的裸体。少女纤长而无辜的杏色身体,她们心中或许已开始对异性的期待,孤单的、无望的期待,与肉体无涉,时刻准备牺牲,那不期待任何报偿与回答的期待干净得多么失真;苹果花一样的初恋,外表安宁,内心狂热,事实上,她们的嘴唇从未被异性碰触,宛若荒野的蓓蕾……无人知晓,那蓓蕾,是贴在整个春天之上最美的封条。年轻的妇人,肌肤透亮,流溢着丝绸般的微光,圆润的腰部曲线如同多汁的梨子,或提琴优美的凹陷,她们储备能量,等待一个幼小生命在此降临,她们将像培养一滴眼泪那样把他慢慢喂大。还有沧桑过后的中年女人,色斑、皱纹和赘肉侵食着曾经完美的身材,极少有女人能在这个年纪依旧保持丰采,而仅存的丰采也像果脯一样是脱水后过时的甜,当她们不再有能力孕育就如同取走子核的果实开始腐烂,时间,这条疯狂啮食的虫子,找到了令它满意的对象。老年女人的裸体让人触目惊心,无论何时看到都仿佛目睹了一场突然到临的灾难,废墟般零落的古老牙齿,松弛的皮肤上深深的褶印如同刀痕劈砍着,懈怠而无力的肌肉组织挂在疏松并易于折断的骨骼上,干瘪丑陋的扁长乳房垂向腹部,肚皮上由于生育留下了终身无法抹除的明显印记……这是一件废弃的器皿,浑浊的眼泪始终在她眼眶里含着。女人看似迥异的阶段,实际上被精密地设定并衔接在一起,酷似花,由盛而衰,而死,献出全部血肉,只为留下她的孩子。女人,就是人类所保持的种子方式;每一次生,都是女人从衰老、疼痛和死亡那里艰难赎回的。如果说人类繁衍是多股绳子拧成的缆索,那么,每个女人都以有限的一生去充当一根脆弱易断的纤维,承受整根绳索分摊在她身上的压力。我想起在妈妈的医院玩耍时见到的那个住在产科的病人,是个孕妇,她表情格外肃穆,低垂眼帘,盯着自己从宽大的条纹病服里伸出来的白得透明的手指一语不发——她似在忍受巨大的创伤与哀痛。后来我才知道,她习惯性流产已经三次,这是她第四次怀孕,医生说,任何刺激都可能导致她再次失去孩子,甚至是笑。所以她自怀孕以后从未开心地笑过,她对所有愉快的事抱存高度警惕,只有平静,才能让她免于伤害;多少个日子,她就这样在悲伤的边缘上危机四伏地等待着。生育果真是愉悦的吗,如果计量并对比它所支付的代价?临产前夜,她终于被告知度过了危险期,第二天,孩子会以剖腹的方式安全地降生,她笑了,声音大极了,伴着汹涌泪水——这笑声因为凝聚太重的辛酸听起来怪异,以至于我被这叫喊般的恐怖笑声吓呆了。
浴室的水雾越来越重,只有女人们进出时推动木门的那会儿能透进一点儿新鲜空气,让人们彼此能看清一些。海鸥牌洗发膏,蜂花洗发精和护发素,檀香皂,灯塔牌棕黄色的长条肥皂——我闻到洗涤用品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盖过女人不同的体味,她们就是这样被清贫又平静的日子取走简单的个人要求。为了节约自家水费,精明的林阿姨每次来洗澡必会带来一大盆脏衣服,她坐在窄小的木板凳上费力地在搓衣板上揉洗着;她所用的肥皂已经放了很长时间,非常坚硬,据说风干透了的肥皂用起来可以省一点儿。水汽和高温使她的脸红亮肿胀,她一边洗衣服,一边高声督促着女儿真真的洗澡速度。真真白皙的幼芽身体格外动人,我不敢想象,她有林阿姨一般的平庸未来。就在这时,我惊惶地看到了血,鲜艳的血,从真真的腿根流下来,细细的,流过她的脚面。
那时候,我还没有被分成男女生不同的两拨儿分别带到黑暗的教室里去看有关生理卫生的幻灯片,很多问题之于我,完全缺乏理解能力。我对自己充满疑问,难道,我和真真一样,也要经历那么可怕的事吗?女孩子是否天赋藏纳孩子的技巧?一个孩子从虚无到具体,医学的解释能力和科学的雄辩才华并不能概括全部。我所略知的东西足以让我敬畏,神明的智慧,一定是人力无法破译的智慧——直到现在,我依然对此保留孩童或信徒式的尊重,如果我们对某些诸如繁殖之类的高级机密有所获知,那是神愿意甚至是蓄谋透露出来的极为有限的内容,为的是让我们在更大的奇迹前震惊,如同隔着窄门望见童话中金碧辉煌的花园,如同通过宗教,试图探知神法力无边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