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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 粒

时间:2024-08-04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周晓枫  阅读:

  钙,那是种子的骨质,被揉散在每粒细胞里——只有愤怒和仇恨才能解释种子喷薄而出的生命力。因为一粒种子的成功集中了它众多兄弟的死亡,它如此有力,以至于掀翻石头,顶破死者的头盖骨。爱宽大而柔情,但弱于仇恨的坚强与持久。同时,还要惊异于种子滴水不漏的记忆,每一粒都一丝不苟地复述出祖先的形貌,从萌芽贯穿结籽的整个过程,除非环境的变迁,或生存的必需,否则,它们丝毫不会更改。可以想象,这种融入耐力的记忆所抵达的无限。有一次,我摊开的手掌中放置着几个豆粒,我仔细看了看,立刻被自己的观察迷住了:每颗豆粒深红的底色上都绘着乳白色大理石般的花纹,非常奢侈,那种冷静的华丽,足以让人沉默。我想其中一定藏纳着家族的密码,复杂又完美的程序,不然一粒种子不会如此庄严。我也曾参加过学校组织的“采集树种,支援荒区”活动。令我惊奇的是,许多高大树木的种子并不拥有相应比例的体积,甚至,比我们常见的地雷花的种子还要小,因而,我相信树种有格外的精密。掰开槐树鼓胀起来的荚果我看到幼嫩的籽粒,而它婆娑的高大树冠,交叠着层层羽状复叶,这只翡翠色的巨鸟就是从小巧的种子里孵化而出。我们把同类树种包成纸包,写上名称,寄往远方,寄往处女般不曾受孕的土地,这是我在儿童时期从事的最美的工作。轻轻摇晃纸包,里面“沙沙”作响,我从根部摇动整座森林。因为发明出种子,从此神对这个世界弃之不顾,种子是每一生物源头的、私属的神,开始创造,它善变那无中生有的戏法。种子以浓缩的方式背诵出整套家谱以使自己在繁殖过程中不侮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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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类种子,动物的,在开始我并未注意到,而它不断生成、发展,变化出不同的样式,通过后来的样子和结果,我窥见它初日的庞大规模、强劲力量,还有,远见。土地上冒着丝丝寒气,喜鹊宽大的巢在秃秃的枝条间清晰地显露出来。握着玩具铁铲,浅浅的小塑料桶也随我们的步伐前后摆动,我们来到了目的地,公共厕所的灰墙上用白石灰刷着很大的“男”和“女”两个字。我在后墙根边蹲了下来,雄心勃勃地用小铲掘开坚硬的表土,我要利用这几天放学后的时间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指标:一百个蝇蛹。夏天的时候,对小学生的要求是每人打死二百只苍蝇。垃圾堆旁,到处是挥动蝇拍追逐苍蝇的孩子。很难在嗡嗡作响的蝇群中做出选择,但它们一停下来,我就瞄准了对象。“啪”的一声,一只苍蝇沾在我的蝇拍上,重重复眼不能抵挡劫难,泛着金属绿色荧光的尸体徐徐渗出了体液。我用针把死苍蝇扎起来,放到棕色的玻璃药瓶里,已经四十七只了。孩子们所做的一切据说是为了响应把北京建成“无蝇城”的号召,而我奇怪,为什么我们轮番的劳作仍不能使苍蝇灭绝。沤烂的菜叶、变臭的鸡蛋壳和来历不明的腐质散发出的气味搅在灼人的热浪里,幸福的苍蝇飞舞其间,什么也不能摧毁它们庞大的家族——苍蝇掌握制胜的法宝:惊人的繁殖力。一铲又一铲地挖着,终于,我看到了蛹粒。卵,蠕动的蛆虫,蛹,旋飞的苍蝇。数点着数目,把蛹装进塑料桶里,我介入并破坏了一个既定程序,学校操场上燃起的火焰将代替夏日成为它们的归宿。一粒蛹滞留在铲子上,我眯起眼睛,它很安静,微黄,米粒般大小,上面有环状的螺纹,怎么也看不出,这里面藏着透明的翅膀、圆鼓的复眼、令我们厌恶的嗜腥的生理习性。回溯一番,苍蝇似乎对人类的厌恶早有准备,如同对寒冷、鸟喙以及诸多恶劣因素的充分估计,它在春天排出大量的虫卵——侥幸的虫卵变成蛆虫,偷生的蛆虫变成蛹,而现在我很容易就找到了足够的蝇蛹,它们实在太多了;甚至还可以消灭得更多,仍不影响它的子孙不朽的香火。

  所谓少年的成熟往往意味对繁殖秘密的了解。事实上,我从未对此多加留意和怀疑——直到十一岁,来自女友的启蒙仿若打击般到来。那也是在果园。

  真真比我大几岁,她的脸上泛着刚刚成为少女的晕红,胸前也隐约地鼓起。她还接到过一张用左手写的“我想和你好”的匿名纸条。虽然真真态度坚决地把纸条交给老师处理,但私下里,她脸红心跳地猜测着是谁干的,悄悄告诉我她的分析,同时,眼光流转地投射在周围每一个可疑的男生身上。星期二下午我们不上课,我和真真在如丝如缕的秋阳里懒洋洋地走动,果实在枝头酝酿……我踮起脚,轻轻咬了一口——还没熟呢!果实光滑的表皮上留下我偷尝的牙痕,随着成长,齿印会消失吗?还是我偶然的兴趣就此毁坏它一生的完整?既然所有致命的影响,都起源于瞬间。一个苹果携带着牙印标记而与众不同,我无意中做了记号——后来我才明白,懵懂之中,自己以近于刻舟求剑的方式记录下一个重要时刻。这时,真真开口了:“你知道孩子是从哪儿生出来的吗?”说话时她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复杂表情。很长时间以来我都忽略对这个问题的探索,小时候偶尔问及“我从哪里来”,往往被父母编造的“你是从捡回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故事所说服。现在它再次出现,我隐隐意识到其中潜伏着重大秘密。真真显然从我迟疑的态度里明白了我在这方面的无知,她俯在我耳边,低语了几句。“你瞎说什么呀?!不可能!”我激烈反对,真真所说的有悖于我所认为的常识和有限的想象,这太可怕了,并且肮脏,我要为自己的清白辩护、抗争。真真撇撇嘴:“哼,你爱信不信,反正我说的都是真的!”由于我对真真突然产生的奇怪的惊疑、尴尬、歧视、怨怼以及种种莫名之情,使我们之间沉默下来。在果园角落,有一个解放军战士,他注意地看了我们一眼,更使空气中弥漫着某种紧张。想到自己的来历,我的脑子停滞了。果园逐渐沦陷在一种不安的绛色之中。天空中燃起炽烈的晚霞,一块一块的,美丽,又破碎,镀金天堂开始暴露它的斑驳之处。那个体会初次失眠的晚上,我看到许多流星,从此再也没有一个晚上我能看到那么那么多的流星——再次证实天堂是座工程粗糙的建筑,流星,那些没有钉牢的钉子,它们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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