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诗章字字鲜活,它们不是被强硬地堆积在一起的,而是一个个自在的生命在愉快地聚拢,它们时而顽皮时而沉思,不曾安分,也没有刻板无趣的情状。它们出场时没有仔细妆扮,没有堂皇的仪式,更没有“经国之大业”的重负。它们涉过溪水,迎着大风吹拂,头发凌乱,手沾泥尘,不事洗涤也不做装点。一场聚会温情满溢,笑声朗朗,一次次吸引和感染了我们。当它们离去的时候,我们心中还是依依不舍,很久以后还要想象那个活跃的场景、声气与情分。
文字的另一些功用在苏东坡这里得到复活。道德文章与微言大义,工心制作与凛然肃穆,暂时都被忘却。我们仿佛遇到了一位随和的游戏者,一个正在奔向远方的行者,正被白沙和流泉吸引,于耽搁中撒出一串串妙语。这种情形多极了,谜语、掌故,逗趣、角智,交替出现。他洞悉一切文章作法,却从不墨守成规。
诗人在文章的海洋里遨游已久,从少年直至青年、中年和老年,一直乐此不疲。当他在仕途上疲惫不堪的时候,就到自小熟悉的那片诗的洋流里浸泡,以各种姿势嬉水弄浪,时而水花四溅,时而轻松仰泳。诗章之于他,已经是生命的呼吸。
佳人词与才子赋
苏东坡一生写了许多“佳人词”,它们的很大一部分承袭传统,终未脱俗;而那些“才子赋”却更为自如,也更加兴味盎然。“才子”竟然无所不赋,如《飓风赋》《黠鼠赋》,这让习惯了赋的堂皇庄重者有点诧异。如果说大风可以作赋,嶙峋巨石和浩浩大河等自然风貌可以作赋,那么一只老鼠怎么不可以?他活画了一只“橐中鼠”,其可爱之状、讶异和快意,跃然纸上。他还有《后杞菊赋》《服胡麻赋》《菜羹赋》,更不可思议的是《老饕赋》,竟为一个暴饮暴食的饕餮之徒作赋。
我们熟悉的是司马相如和扬雄等人的赋,颂皇家园林一时之盛,灿灿然目不暇接。而在苏东坡这里万事皆可入赋,凡人间自然各种景致都可成赋。他还赋以更大的自由,将情感施与万物。在诗人这样的才华与柔情面前,一切皆可沾得灵性,仿佛将它们从平凡和庸常中一一唤起,腾跳而至,让我们窥视精彩一幕、一个繁复纷纭的世界。有时我们会觉得诗人在逞一时之快,有时又觉得这是一个特异生命才有的轻松与舒放。没有这样的文笔与情志,我们所能领略的风采就少多了。自然与生命的风景各种各样,我们已经习惯了剔除和固化,然而在诗人这里却少有禁忌,天真烂漫,随意生长。
苏东坡为佳人吟唱抒发,有时也为主人助兴,这样的时节每每献上一首妙词,以答谢情谊。特别是黄州之后,在沦落到人生谷底的诗人来看,一壶好酒,一桌盛宴,都弥足珍贵。口腹之乐倒在其次,对方此刻给予的怜惜和同情应是无价的。为此一展笔墨,似乎无可厚非。明眸皓齿的青春不可忽略,楚楚动人,施予她们的词句有点甜,好像也在所难免。“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贺新郎·夏景》)“双鬟绿坠,娇眼横波眉黛翠。妙舞蹁跹,掌上身轻意态妍。”(《减字木兰花·胜之》)诗人已经情不自禁。
阴阳世界,刚柔相济,通常被视为万物演化之道。诗人与“尤物”遭逢,难免纵笔一快,有时既写他人又写自我,吐露一些隐情与艾怨。如果没有这么多“佳人词”,苏东坡就会是另一副面貌了。这些情词与豪赋,许多时候风格迥异,两相对应,显示出他的不同情操。才子多有风流,但能唱大江者却十分鲜见。他最好的词赋,并非风流倜傥者一时性起,也不是妙手挥洒笔势滔滔,而是怀古抚今的长歌,是饱经沧桑的极目远眺。
今天我们将他的两极之作一一展开,会发出阵阵惊叹。闲适与迷恋,酣畅与浩然,竟出自一人之手。
词的出身
词出自酒肆歌伎之间,有触目的胎记。它们大多为靡靡之音,是一个时代的咿呀之语和绵软之声。苏东坡对传统词风有过沉迷,但终未久留,后来还是唱出了“大江东去”,境界一直拓展开来,至辛弃疾,算是完成了一场艺术蜕变。不过诗人尽管如此,而后并非所有的词都一改形貌,因为词终究是那样的一种出身,形质血脉仍在。它作为宫中和市井的享受,已成为某种场景中的必备之物,长期风行于歌馆酒肆,与一般黎民生活大有隔膜。后来的词虽然仍带“词牌”,但已脱离了音乐,读起来还是有点做作和别扭,有去不掉的鄙俗气。有时候会觉得它们与缠足文化如出一辙。正因为如此,以苏东坡和辛弃疾为代表的变革和开拓就显出了重要的意义。所以,人们现在谈论更多的是他们的豪迈,是对这一文学形式的改造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