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们会羡慕爱弥尔的童年的。
如果有一条船能引领你沿着黄昏的水路返回生命最初的地方,你一定会放弃一切而选择爱弥尔拥有过的那块草地。
感官准确而清晰地平衡着一切。
这是一个既漫长又快乐的年龄段,它能把那时的所有感觉鲜活地延续到生命的每一个时刻。
卢梭让爱弥尔不用学单车、小推车和引步带。当他知道怎样把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前边时,只有在有石子的地方有人轻扶了一下。他看着有些恐惧的面具,头不慎碰肿了,小手被戳破了,却并不会有人心疼得大喝一声。
老师说,这样他也许有可能得到大自然替他在遥远的地方准备的一份幸福。那些早熟的果实,它们长得既不丰满也不甜美,而且很快就会腐烂。
按计划,爱弥尔到乡间去生活了。
精神的现实毕竟比现实世界辽阔得多啊。
黑格尔对此说:“教育家想把人从日常生活中抽出来,而在乡村教育他(比如卢梭的爱弥尔),但这种实验已经失败,因为企图使人同世界的规律疏离是不可能的,虽然说青年的教育必须在僻静的环境中进行。”
老舍也曾对卢梭的“极端自由”和“完全返于自然”提出批评,而他笔下的“小天赐”却也跟着纪妈来到乡下了。小天赐乐意和那些“穷却可爱,而且豪横”的纪老者们生活在一起。
其实有一点卢梭和老舍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都把农夫作为道德范本和人格启蒙的老师。如果说质朴和善良是一种美德无可异议,那么他们思想的手臂从乡间抚过,这也无疑是一种温暖而文明的思想指向。
我们听的地主的儿子、诗人艾青在一个飞雪的早晨也含泪向他深爱的保姆“大堰河”呈送着一首赞美诗:
“大堰河/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你的儿子/我敬你/爱你。”
爱弥尔很快有了劳动的概念。
在辍了耕的园地里莳花锄草,给蚕豆浇水,老师说:“这是属于你的。”可爱弥尔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发现他的蚕豆让园主当“贱物(在甜瓜地里间种)铲除掉了,他痛心地喊道:“啊,我的劳动,我的成绩,我所关心的甜美的果实哪里去了?”
童年一次不期的伤害,让爱弥尔在稚气中抵达这个年龄孩子最庄重的情感。
谁能在以后的各种风暴中独立自由地“自度生活”?孩子,靠自己的手。靠自己的手做出有用的东西。
有一双农夫的手,有一个哲学家的头脑;像农夫那样劳动,像哲学家那样思考。
一切温暖而有秩序。
在泥土与青草的芬芳里,爱弥尔觉得自然景色的生命是存在于人的心中的。
在早晨与傍晚的投影间,爱弥尔描画出一条像玫瑰枝一样的子午线。在亲戚一样的农家里,爱弥尔吃着甜美的水果、蔬菜和奶酪,体会到了哪些关系在暗中要求人们遵循朴素的社会道德,哪些关系要求人们有爱。
四
心儿是冒着危险的
如果对一个牧童
太那么一往情深
……
再到那小榆树下
倾听你的牧笛……
涉入人世最初的感情,总有一些奇异的情趣。
苏森姑姑早年反复唱过的一首小曲,怎么也记不全了那隐约的歌词,可它却能让卢梭颤巍着嗓音孩子似的哭泣着哼起来。把这种一心要追忆一支歌的乐趣给爱弥尔,爱弥尔的心便开始激越地跳动。
什么是善良、博爱、怜悯、仁慈?
哪些情感自然而然、使人喜悦?怎样的胸襟和心灵温馨动人?作家说:人在心中投身处地想到的,不是那些比我们更幸福的人,而只是那些比我们更可同情的人。在他人的痛苦中,我们所同情的只是我们认为我们也难免要遭遇的那些痛苦。
“因为我经历过痛苦的生活,所以我要来援助不幸的人。”(《伊尼依特》第一卷)
我们对他人痛苦的同情程度,不决定于痛苦的数量,而决定于我们为那个遭受痛苦的人所设想的感觉。
这些话语像春风打开一扇豁然敞亮的窗户。
爱弥尔知道他将由此走向挂满成熟的果实的更宽阔的世界。
在那里,他不是游侠,但会做有意义的事情,敢于说出真理;他也不会挑得两条狗互相争斗,或者叫一条狗去追逐一只猫。他会永远信赖童年,信赖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