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部分罕有的天才人物来说,苦心经营未必就是至法。所谓的文章之法本来就不可尽言,难定一尊。凡需及时记下、脱口而出,必须依赖过人的才气与长久的积蓄。苏东坡为诗很少给人正襟危坐的感受,他像写便条那样写出一篇又一篇好诗,像签署公文一样快捷利落地完成。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因为胸中积累太多、笔力太劲。这样的诗人一旦心力凝聚,必有另一番庄正之象,比如几篇赋、几部著作。前者轻快奇妙,后者沉厚博大。
苏东坡在《文说》中说的“吾文如万斛泉源”,透出的是非同一般的自信,也说出了实情。他在《文说》中谈到文章的“行”与“止”,也与中国古典文论的文从气行、气至而文至、气终而文终的道理是统一的。文章的长度、行进的速度,关键还不是由内容事件等物质层面所决定,而是意境的需要,这个意境需要生命之气的灌注和填充,以无形化有形。
南宋魏庆之在《诗人玉屑》中说:“东坡长句波澜浩大,变化不测。”清代王士祯在《吴征君天章墓志铭》中说:“汉魏以来,两千余年间,以诗名其家者众矣,顾所号为仙才者,惟曹子建、李太白、苏子瞻三人而已。”他们所列举者,皆长于意象,能够化实为虚,于无限中接近那个“境界”,即所谓的“仙才”。今天的立论者可能把他们概括为“浪漫主义者”,但我们需要设问的是:这里所谓的“浪漫”,和十九世纪古典诗学中提到的“浪漫”能够等同吗?这是今天的人用来对应“现实(主义)”的那种“浪漫(主义)”吗?当然不是。在这里,“浪漫”实际上已经是“天才”的代名词。如果真的“浪漫”,那么这个倾向愈重也就愈有才能,与之对立的所谓“现实”越强,就越接近于低能。这里已完全不是什么创作风格的问题,也不是艺术法度的问题,而直接在说灵魂与创造的本质关系。
苏东坡与毕加索
我们在这里进一步将苏东坡与毕加索做以比较,对比二者之异同。他们分别是东西方的艺术天才,一个是画家,一个是文学家。他们的创造力似乎处于某一类别的最高等级,同样千变万化,数量巨大,同样由比较边缘的地区走到文化和艺术的中心,经过漫长的磨砺和实践,最终踏上了事业的顶端。他们的创作都使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所谓泥沙俱下。认真鉴别之后,我们或许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就数量来说,他们的轻松游戏之作比真正意义上的杰作要多得多。两个人天生多趣,属于怪异之人,都有令人震惊的创造力。他们的杰作有口皆碑,已经是我们人类文明中绕不过去的显赫存在;但不必讳言的是,其中的很大一部分在艺术价值判断上还需审慎,需要在时间中接受更多的质疑和争论。也许它们远不是一些人认定的那样,统统具备了某种高不可攀的地位,甚至有难以推敲的神秘。经过了庸众的普遍迎和与惊叹之后,还须冷静地回到专业本身,回到艺术理性。
他们留下这些繁密复杂、形制不一的作品,其中的一部分属于“惯性之作”,既没有超越个人也没有超越他人,没有更高的艺术难度。一个天才必备的特异个性以及长期工作中形成的娴熟技术,自然贯彻的内在法度,所有这一切综合起来还不足以成为杰作。它们没有含纳相应的心力与劳动,缺少这样的叠加和积累,也并非处于智慧与灵感的高点。所以它们只是作为充填物,成为斑驳色泽的组合与片段、颗粒和粉末,除了增加整个创造的体量,并没有贡献出多少其他至为宝贵的元素。
两人相隔七八百年,生活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环境差异很大,个人命运似乎也不可比拟。他们都经历了长长的奋斗期,但对苏东坡来说起初的道路比较顺畅,抵达顶点之后又经过了沉落和复出、再沉落,最后是悲凄的结束。而毕加索在奋斗期是非常坎坷的,除了在蒙马特高地艺术家群居时期饱受磨难之外,很长时间里都不顺遂。最艰难的日子里,他甚至没有东西取暖,可见是怎样的困窘。好在经过了必不可少的磨砺之后,他终于成功了,而后较少曲折。毕加索的艺术成就和财富全都接踵而来,荣誉堆满双肩,成为一个声名显赫的人物。还有一个不同,他是一个专业画家,由狭窄的工作间走进了自己宽敞的个人城堡,那里有无数收藏品,有优越的实验和劳作场所。他就像一条鱼儿入海一样,可尽情畅游,无所拘束。一个成功接连另一个成功,作品在堆积,优秀作品时而出现。在他完全松弛下来或者沮丧下来之前,大致是认真、拘谨、庄重和辛苦的。在这个时期,他完成了所有艺术家都曾经出现的那个生命体验极为饱满的黄金期,这是他投身艺术的真正价值所在。对他来说一生很少官场的诱惑,事实上他从来没有仕途的设计,至始至终都走在单纯的艺术求证与实践的道路上。像苏东坡一样,他在童年时期就表现出过人的聪颖和才具。苏东坡是过目成诵、博览群书,很早就能写出漂亮的诗文,而且有着独到的发现和辩证的思维,每每让父辈、更让那些同辈感到惊讶。毕加索说自己在童年时期就能画得像拉斐尔一样好,当然这是才华加刻苦。他像苏东坡一样,也有一个严格的事业上的指导者,即自己的父亲,所以两人都有优越的起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