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与贵、情与欲是人生所求,当这种追求失去了节制,失去了“理”的约束,便步入堕落的深渊,富贵荣华如梦境般轰然坍塌。“红楼”一梦自然无常,“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石头记》记录一块本是无情无感、无知无觉的石头的梦幻之旅,于内容明示暗示皆无,是偷懒的作法,却也含义明确,无论如何跌宕起伏的故事,皆是一块被触发灵性与欲望的石头的入世之旅离尘之路,虽身为主角,终究是过客。来了,为着所求之物,走了,为着不可得之物,又来了,为求失去之物,又走了,为着得到又失去之物。世人皆是如此,在欲望得失之间徘徊、奔波,无论释怀与否,终归于尘土, 也许有块石头,或有字或无字、或有名或无名,立于某个土馒头旁边,赚后人一把眼泪罢了。
《金陵十二钗》也许是作者初衷,写写行止见识皆不在作者之下的女子。十二是虚数,书中就不只十二个女子,而女子的行止见识确实高于男子。作者有趣,对男性的嘲讽似乎就没停过,或者想通过男性的蠢来体现女性的慧,或者是通过女性的雅来衬托男性的俗。第十六回,贾琏接黛玉从苏州回贾府,王熙凤见“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报马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不识字的王熙凤言语幽默风趣又娇俏可人,把元春封妃的消息与丈夫回家的喜悦三言两语尽数道出,听者如沐春风如饮甘醇,而“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批书人都看不下去了,挥笔给一侧批:“一言答不上,蠢才蠢才!”第三十七回,探春写给宝玉的请帖:“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再看贾芸送宝玉海棠花写的:“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批书人说:“思之则喷饭。”第六十二回,宝、黛夸探春管家管得好时,黛玉说:“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见识胸怀高低立现。宝玉怎能不惭愧。还有王熙风与王仁、邢岫烟与邢大舅、薛宝钗与薛蟠等都是出自一家,却有天壤之别、云泥之殊。
但这些聪明灵秀、纯净美好的女子,在末世的萧条、男性的沉沦中陨灭,其悲剧不是源于个人的能力或性格特征,而是社会规定下女性角色的弱势,源于男性对女性的定位以及女性的自我认知。当女性成为男性坠落工具和目标的时候,也就成为男性坠落的尽头,男性在堕落中毁灭女性,最终毁灭自己。
《风月宝鉴》以坠入欲望不能自拔、最后死于放纵的三个人来规劝众生,而同样沉迷至深的人却是毫无警觉。秦钟去世前,宝玉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 此言出自秦钟之口让人惊讶,但反常之语更引人注目、诱人深思,面对秦钟以生命换来的醒悟,宝玉并无知觉。秦可卿担心贾府这赫赫扬扬的百载之家倘或有乐极悲生之日,“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了”,临终嘱托凤姐 “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凤姐听了此话,心胸大快,对秦氏生出敬畏之感,说明凤姐亦觉察贾府危机,但听说贾府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时,更关心“有何喜事”,将可卿所托两件未妥之事弃之脑后,并未放在心上。这个贾府当家之人,这个最应觉察贾府危机并应有所作为的管家,迷失在贾府的盛事之中,同男性一起堕落,一起毁灭女性,最终亦被男性毁灭。
贾瑞在放纵与克制间的挣扎也是生与死的抉择,只是他深陷欲念之淖泥不能自拔,永远失去生的机会。专治“冤业之症”的“风月宝鉴” 中美好的诱惑是假象,恐怖的现实是真相,能够克制贪欲,面对残酷,就能找到生门,但人性中自带短期趋利器,美好的、唾手可得的假,比残酷的、艰难获取的真更有魅力。于是,放弃真而抓住假,也就是放弃了生,在对虚幻欲望的追求中,坠入死的深渊。
空空道人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见一大石记载着无材补天,幻形入世,又在红尘中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生了情又失了情的石头所历之事。本来要去的是“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结果发现“投胎之处是堕落之乡”,果然欲望的终点不是美好。空空道人与石头一起体验了充满欲望的红尘之旅,又目睹最终的万境归空,遂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一块无知无欲的石头,经女娲之手有了灵性,却又无处施展,便有了悒郁之心,在僧道的蛊惑下坠入更多诱惑的红尘,于是有了情,有了欲,却是情不可得,欲不能求,只有割情舍欲,离尘为僧。只是情难弃,欲难舍,这为僧为道又该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