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书多名,也是不同阶段看《红楼梦》的焦点所在。儿时看到的是《金陵十二钗》,更多关注女孩子的爱情故事,少时看到了《石头记》,对一块石头从慕荣华富贵到弃尘世羁绊的开悟旅程感兴趣;成年后才理解了《风月宝鉴》制情制欲的含意,欲乃天性,既是天性为何要制,不制的结果如何?以生命的逝去演给你看,一个个生命的逝去唤起的是慧者之悟,不悟之人只有毁灭;《情憎录》似乎一直懂,又似乎没懂,不知道离尘遁世是绝望还是超然。情痴为僧,心境能否落个白茫茫真干净?还是把情埋在心深处,以僧的身份而生,以痴的心境而活?又或是把红楼过往当成一场梦,时时回望一下,以慰枯槁之心?
千红一哭在红楼
红楼梦是悲剧,是末世悲剧,更是女性的悲剧。
《红楼梦》开篇即有“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反失无考”,既不知何时,也不知何地,只知道这是一个发生在“末世”的故事。末世,是朝代的衰亡期、家族的没落期,生长于末世的个人大概率免不了悲剧命运。
小说含蓄隐晦,极少有明确表述,借三个颇具才能之人道出末世说:攀上贾家的贾雨村、嫁入贾家的王熙凤、生在贾家的贾探春。末世亦是乱世,贾雨村趁乱作恶,王熙凤趁乱获利,只有探春有救世之心,却已是无力回天。
贾雨村“本是胡州人氏,原系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一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比起贾府男性,贾雨村还有些读书求功名之心,只是他读书的本意不在元元(黎民百姓),而在于对“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的仰慕和渴望,既没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家国情怀,也没有大丈夫乱世而立的英雄气概,虽也立心立命,却是为家宅、为后宅、为私利,他的“求善价,待时飞”,只是个人的飞黄腾达,与国无关、与民无碍,于是在世事沉浮中抓根稻草以期走得更远。当目标设定得自私且猥琐时,选取的路径自然不会光彩,他谋进林家做了西宾,通过林如海靠上贾家,贾政为他“轻轻”谋了知府,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置恩人的女儿香菱于不顾,任其落入“呆霸王”之手。之后,为贾家大爷贾赦夺取扇子“弄得人(石呆子)坑家败业”。用平儿的话说:“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生出来的事,自然不限于贾家。这种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仗势欺人之举形成的权力链条,使上层官员的贪欲直接威胁到底层民众的生存,激发了社会矛盾,加剧社会的没落和家族的衰败。
而没有精神追求的贾府男性陶醉于生理性需求的泥潭不能自拔,柳湘莲和焦大之言直接给出宁府画面:“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宁府之人也确实如焦大所言,在贾敬“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的放任下,贾珍是“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敢来管他的”。秦可卿去世,不见她夫君贾蓉难过,不见婆婆尤氏伤心,却把个贾珍悲痛得恨不能代秦氏去死,他关于办理秦氏葬礼的那一句:“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尽失人伦,为儿媳办丧事,用了义忠亲王老千岁的棺木更是辩无可辩。批书者很是愤怒:“为媳妇是非礼之谈,父母又将何以待之?”很快就有了答案,我们看到了贾珍、贾蓉父子在贾敬丧事期间调戏尤氏姐妹。背离人伦?那是别人的看法,贾府不存在人伦。贾琏在服孝期娶了与贾珍、贾蓉父子有聚麀之诮的尤二姐,更是把人伦规范掷于脚下。
虽说“造衅开端实在宁”,但荣府的男人们也难辞其咎。
作为荣府长子的贾赦袭了官,却也不见做了什么官事,讨鸳鸯不成,又八百两银子买了十七岁的嫣红,后又把十七岁的秋桐奖给了贾琏做妾,为了要几把古扇把个石呆子整得不知死活。赖着祖荫“升了员外郎”的贾政“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余事多不介意”。眼里心中哪有齐家之事,竟命宝玉、贾环、贾兰等人跟着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戮鸭的贾珍习射,任这些背离了所谓家规家训的世家子弟们在奢靡沉沦中腐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