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确仍然在昏迷中。医生叮嘱说不要让人随便进病房,免得太多细菌交杂引起李确感染。病房有前后两条走廊,前廊供正常出入,后廊供洗晒采光。尤优和李正商量了一下,前后门都锁上,前门只对护士医生开放。后门只供自己人出入,对于所有探望病人的人,只让他们在后窗玻璃看一下。
“谁都不让进?”来人往往会问。
“是的。医生说的,怕感染。对不起。”尤优机械地重复着语言和表情。
“怎么一直在睡?”
“用了大量的镇静药,医生说这样会强迫他多休息,对恢复脑伤有好处。”尤优说。李正同她商量过,不能再用昏迷这个词了。说昏迷听起来很严重,造成的影响不好。
一天19瓶液体。只要有片刻闲暇,尤优就会坐在床前,盯着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又一滴。小小的药水的河在李确体内冲刷着,它们长着小小的牙齿吗?它们会吞噬掉那些可恶的病菌吗?事实上它们自己也是病菌,病菌和病菌打架,以毒攻毒,看谁凶得过谁……透亮的清水一样的液体在体内循环了一遭,成为尿液汇集在储尿袋里。尿袋鼓涨,鼓涨,快满了,尤优轻快迅捷地拔去下面的塞子,“哗”,温热的液体排进了便盆。只要尤优在,她绝不让别人碰尿袋和便盆。李确最污秽的东西只应该和她有关。她就是这么想的。
有人送东西,也有人送钱。送钱的人都是李确素日提过的比较亲密体己的人。他们将信封塞在尤优的包里,尤优没有点也没有看,更没有记名字。信封上肯定有送者的亲笔签名,没有人会愿意当个无名的送礼者。她知道。相比于送钱的,送东西的人要多一些。——置年货顺便给他们夹带一份?给现金还得找发票补账,不如东西来得利落,好交代。更多的人则是什么都不带。“听说还不能吃什么,等他醒了,看看他想吃什么再买。”有人这么解释。还有人说:“听说出了事,我们就慌了,先想着跑来看看再说。没顾上买东西。”
尤优一律表示感谢,然后将他们送走。也许这些理由是真的,但尤优知道要全去相信的话也未免天真得配不上自己的年龄。更大的可能是他们不想浪费自己的钱物。如果李确不再醒来,他们在丧仪上付一笔礼金就可一了百了。曾经,李确的一个领导车祸重伤,在医院里只熬了一夜。李确本来打算去买礼品的,第二天早上听说那人已经死了便直接用白信封包了礼金去了火葬场。——当然,如果李确……他们也甚或就会根本不来。来慰问她这个没有用的遗孀干什么呢?
病房和前廊都不让放东西。尤优将东西归整在了后廊上。看着这些东西,尤优忽然想:如果李确不是伤了脑子,而是伤了胳膊腿儿的话,东西肯定会比现在多吧?伤重了收的东西少,伤轻了收的东西多——这一点儿也不奇怪。明摆着的:伤轻的话这个人还有用,伤重了这个人很可能就没用了。
尤优闷闷地看着这些东西。以前收的东西比自己想象中的多,尤优看着闷。现在收的东西比自己想象中的少,尤优看着也闷。为什么自己总是感觉这么闷?想了想,尤优明白了:以前李确当官,她是以老百姓的态度看待李确。现在,李确躺在病床上了,也许以后就不是官了,她又开始以官太太的态度来看待那些送礼的人。她的态度,总是那么不合适。和李确不合适,和送礼的人不合适,和官里官外的人都不合适。
不少看客的眼神里有忍不住的兴奋和好奇,有的甚至是幸灾乐祸。尤优的眼睛像雷达一样灵敏,她将这些眼神的成分一一分辨,储存在自己的内心。我要记住。她对自己说。可是,记住是为了什么呢?她不知道。她知道的只是:我要记住。我要记住。我要记住。
李正经常过来和她探讨病情。他们俩说话的时候,李正一定要把李确单位的人差遣出去。李正说:谁知道谁操着什么心。正是关键时候。
“什么关键时候?”
“年后就要动李确他们这个级别的干部了。他还是副处级的后备人选。对了,吴可非也是。本来他们俩还有一拼……”
尤优沉默。动干部是官场常事。只要是个有点儿能耐的干部,就会不断地被人动。有时动得好,有时动得坏,有时动得一般,有时动得惊人。有时从平地蹬了天,有时从天上摔到了平地,甚至会直接摔到谷底里去。一般来说都是年后动干部。于是每到那时候,云城大大小小的机关就会雷隐隐,雾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