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优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猛击了一下,向后靠去。停顿瞬间,又坐起来。
“他现在哪里?”
“梅新市二院。”梅新市是一个地级市,辖管云城。
“情况怎么样?”
“处理得很及时。”
“我问的是他的情况!”
“因为用了很多镇静药物,他现在……在睡觉。”
尤优沉默。
“医生说,”吴可非说,“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然后吴可非自顾自地介绍:就是今天上午,李确准备到各乡镇水利所拜年,小董母亲突然打了个很急的电话让小董回去,说他父亲突然被雪滑了一跤,可能是骨折了,得马上送医院。李确就给小董放了假,坐着局里的一辆破面包下了乡。返回途中,一个小货车迎面而来,躲雪堆打方向时因为冻雪而失去了控制,车横到了路中央,李确坐的面包车也因为雪滑刹车无效,便撞了上去。司机撞断了鼻梁,头部外伤。李确的外伤很了了,内伤却很关键:左脑外囊受伤出血,也就是脑外伤引起了脑出血。
尤优听着。似乎又没听。她的脑子里没有了清晰的意识。她把脸转向窗外,突然觉得白色就是刀刃上的寒光。再也没有比白色更狰狞的颜色了,她想。
“没事。你不用太担心。”面对尤优的寂静,吴可非仍旧空空地安慰着。
尤优持续沉默。吴可非今天的角色显然是工作角色,话语也都是工作话语。她知道自己和吴可非无话好说。她忽然想起,那年一个同事的丈夫车祸去世,李确的二哥李正因为在市交警队工作,第一时间知道了消息,就通知了她,她赶到医院时——也是梅新市第二人民医院,同事还没有到,她就在大门口候着,远远看到同事匆匆忙忙走来,她就开始颤抖。同事走到她面前,还慌慌地笑了笑,问她:“怎么样了?”尤优一把抱住她,说着:“没事。没事。”然后两个人便相拥痛哭起来。
没事。没事。她知道这是谎言,但她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要这样说。用这样的词语来安慰对方,安慰自己,安慰那个巨大的事实。仿佛用一层轻纱来遮掩一个裸奔的人。那时候的她,人都死了也还可以对当事者说“没事”,吴可非的“没事”又能解析出多少真相?
电话和短信接二连三地进来,尤优都没有看,也没有接。她只想赶快飞到医院,看见李确。她知道这个时候吴可非的话不可信,任何人的话都不可信,最可信的,是自己的眼睛。
3
到了住院部楼下,李正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的眼睛虽然红肿着,但是表情只是凝重和肃穆,并没有想象中可怕的悲怆,尤优稍稍放了些心。李正告诉她:老娘和儿子都已接到他家。他对他们撒谎说李确夫妇都已经去外地出差开会了。怕外人向家里打听情况,把家里电话拔了,说坏了。又派他女儿在家装病,他老婆陪着老太太带着两个孩子。“老太太一忙活,就顾不上寻思了……”
“李确呢?”尤优打断李正的话。李正说他住在神经外科308房,一会儿上去之后她得先到医生办公室一趟,和领导们见个面。
“他们见我干什么?”
“你是家属啊。慰问家属是例行规矩。”李正说。“他们等了很久了。有的领导还跑来了两趟。”
尤优无语。云城不过是个县级市,但是越到小地方,领导就越像领导。到了三楼,吴可非抢先一步出了电梯,喊道:“来了来了。”走廊里聚的都是人。凭感觉尤优知道都是认识的人,可她谁也不看,只是从人群中目不斜视地穿过,走进医生办公室,一股浓烈的烟味儿,领导们都站了起来,礼貌地,节制地朝尤优笑着。尤优走过去,一一机械地握手:副市长,副书记,副主任,副主席……两个大院的正职陈书记和范市长端然立于众人中间。陈书记高瘦白,范市长低胖黑,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是说相声的搭档。
“李确是我们的好干部。”陈书记严肃地说,“我已经和院方打过招呼了。叫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救治李确。”
“现在运用的是这个医院最好的技术力量,措施很得当,你不要太担心。”范市长语调温和地补充。
“尤优,李确的抢救很及时,多亏了领导们的关心和爱护。”李正说着,几乎是恳求地看了尤优一眼。尤优知道:自己的沉默已经给他造成了极度的不安。